作者:天雨欲晴
“魂兮归来,不下幽都……”
“魂兮归来……”
带着哭腔的招魂声不绝于耳,如泣如诉,凄凄切切。夜风吹干了阵亡战士亲人的眼泪,却吹不散笼罩在黄土原上空的哀恸与凄凉。
韩琦掩面而泣,驻马不能前。
回想从前,他意气风发,无所畏惧,甚至说过“大凡用兵,应当将胜负置之度外”的傲慢之语。然而,一朝战败,尸横遍野,血流满地,数万将士战死沙场,上千妇孺招魂,当此情景,他才真正明白,何为“大军一出,万命所悬”。为帅者,根本无法将胜负置之度外。
数千阵亡将士亲人在前阻拦,大军无法前进,双方在夜风中僵持许久,忽有一老一少两位道士,手持招魂幡,自茫茫夜色中走出,引得众人侧目。
“韩大人,我师徒二人从延州而来,想为在好水川中战死的将士们举行一场度亡法会。不知大人,意下如何?”来人正是贵生道人与苏衡。
韩琦没见过苏衡师徒,正犹豫间,有手下凑上前道:“大人,这两位道长我认得。他们是延州军营中负责管理伤病营的唐大夫与苏小大夫。”
延州伤病营的成功改造,陕西各军州皆有耳闻。被手下一提醒,韩琦便想起来了。
“既如此,那便有劳两位了。度亡法会所需三牲酒礼与明灯香烛,本官会命人备齐。”韩琦郑重承诺道。
围堵在大军回师路上的百姓闻言,这才慢慢散开,将路让了出来。
道远几时通达,路遥何日还乡。
好水川度亡法场已经布置妥当。威严肃穆的法坛之上摆着两个香案,一个香案上放着亡者灵位与引魂童子像,另一个香案上供奉着十殿阎君。
男红女绿,苏衡用红纸逐一书写了阵亡士兵的名字,置于灵位上,以收亡者三魂七魄。
贵生道人作为掌坛的高功,身穿红色道袍,道袍上用金线绣着祥云团鹤图样。
“召请安魂定魄天尊降临法坛——”贵生道人一声令下,苏衡高举手中华幡以接引天尊。
阵亡士兵的亲族站了满山满谷,安安静静地听着贵生道人诵念度人上品妙经与登天箓。度亡牒文被投入火中焚化时,一缕清风拂过,裹挟着火盆内的纸灰余烬冲上云霄,仿佛是故去的亡魂在向今生的亲人作最后的告别。
亡者已登天界,活着的人生活还要继续。
度亡法会结束后,苏衡师徒便回了延州。他们租住的窑洞还有不到两个月便到期,贵生道人打算过了端午便带着苏衡启程,去往下一个军州游医。
韩琦因好水川兵败,自请降职。最终,他被降官右司谏,贬知秦州。苏衡得知此事并不惊讶,但意料之外的是,范仲淹也被贬了,降官户部员外郎,贬知耀州。
苏衡找上范纯祐:“范兄,这是怎么回事?”
第61章 第61章离别前夕
好水川之战,宋军大败,以任福为首的一干将领战死,韩琦自请降职。尹洙因未得上令便谴兵救援,被夏竦弹劾他擅自发兵,朝廷颁下一纸诏书,将尹洙贬为濠州通判。
范仲淹是主守派,好水川战败的责任无论如何也落不到他头上,但他也被朝廷贬为耀州知州。苏衡不解,一问范纯祐,才得知原来范仲淹竟是因为私与元昊通书以及私焚元昊来书而获罪的。
范纯祐愤愤不平,并不认为他阿父有罪:“朝廷曾有诏令,若得外界章表,发现其中有言辞悖逆傲慢或僭越伪造的,应当就地焚毁。元昊遣人送信给我阿父,那信中口吻傲慢,颇多怨尤,我阿父不过依令行事,何罪之有!”
苏衡问:“朝堂上的相公们不知朝廷曾颁布过这道诏令吗?”
“他们怎可能不知。但如今的宰相吕夷简却认为‘人臣无外交’,指责我阿父目无君上,。参知政事宋庠更是嘴毒心狠,竟说我阿父大逆不道,应当处以斩刑!”范纯祐素来稳重,这次真是气急了,竟不管不顾地拍桌以泄愤。苏衡家的桌子是硬木做的,拍起来震天响,一下子惊飞了窗外槐树上的灰雀。
分明是依令而行,在宋庠这位副相的口中竟成了杀头的大罪?大宋重文轻武,与士大夫治天下,文臣们腰杆子硬得很,哪怕唾沫星子喷到皇帝脸上,皇帝哪怕心中再恼,面上也得笑着安抚。杀文官这件事,想都不敢想。宋庠大概属于想要开窗,但又担心官家不许,便提出更过分的拆窗建议,好让官家将范爷爷贬职。苏衡如是想。
“官家定不会同意。”苏衡说道。
“那是自然!幸好杜衍杜大人一向秉公直言,挺身而出为我阿父辩护。最后,那些相公们争辩下来,官家还是下令将我阿父降官一级。”范纯祐郁闷道。
“范爷爷他没有上折自辩吗?”苏衡问。
“唉”,范纯祐叹了口气,“阿父并不在意这个。他最近忙着写一个专折,叫《论不可盛怒进兵奏》。他如今满心满眼都是边关的战事,担心朝廷因好水川大败一事丢了大宋颜面,怒极之下仍想着与西夏决一死战,以挽回朝廷的威严。”
“范爷爷的胸襟远非常人能及。”苏衡不禁赞道。
“阿父一直是我的榜样。”范纯祐郑重点头。
“对了,这个给你。你们明日便要出发前往耀州,我做了些肉咸豉,你们带着路上吃。”范纯祐还要回范宅收拾行囊,苏衡不便多留,便把一大早起来准备好的满满一盒肉咸豉取了出来,递给范纯祐。
肉咸豉的主要材料是羊肉。将羊肉切块,下猪油炒香,再加上豆豉与香料焖熟,最后再炒干,吃起来咸香下饭又便于保存,就着没滋没味的干粮一起吃,正好。
“这么大一盒。”范纯祐双手接过,“闻着好香。阿衡,那为兄就不与你客气了。”
范仲淹父子前往耀州赴任不久,贵生道人租下的这孔窑洞也快到了期限。师徒二人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离开延州,去其他军州游医。
狄咏得知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就要走了,就差抱着苏衡大腿大哭挽留。嗯,就差一点儿。被魏氏美目一瞪,原本已经一屁股蹲下的狄咏就被吓得把手缩回去了。苏衡临行前一日,狄咏好说歹说,还是哄着苏衡放下医书,陪他在延州城里痛痛快快地玩上一整天。
说是玩,其实更像是故地重游。苏衡陪着狄咏,把他们曾经一起去过的地方好好逛了一遍。苏衡常去的药店、狄咏偷偷练箭地小树林、魏氏买菜的肉行与菜市、贵生道人买酒的酒馆……最后,苏衡被狄咏拉着去了城门口。
城门口附近有一家面摊,生意十分红火。狄咏和摊主娘子打了个招呼,要了两碗羊肉索饼,便拉着苏衡找了张桌子坐下。索饼就是面条。摊主娘子的手艺很好,煮面也快,一会儿功夫,两碗冒着热气的羊肉索饼便被她端上了桌。
“苏小大夫,我听狄家二小子说了,你与唐大夫明日便要离开咱们延州城了。这一碟糖饼是我送你的,权当临别赠礼了。以后有机会,可一定再回来看看。”摊主娘子又送来一碟糖饼。
糖饼不是饼,类似后世的方
糕,吃起来软糯香甜。这糖饼是摊主娘子做了自家吃的,但从不外售,也就只有面摊的熟客偶尔能讨得一两块尝尝味儿。
苏衡道了谢,等摊主娘子离开后,才问狄咏:“别告诉我,你把我们要离开的消息昭告全城了。”
“哪能啊”,狄咏头也不抬,吸溜了一大口索饼,鼓起脸嚼巴嚼巴,等咽吃入腹了,才继续道,“我就只告诉了她一个,谁让我家与她家熟呢。我与我娘最初来延州时,租的就是这位曹大娘的窑洞。后来,我们在你与贵生道长的帮助下找到了我阿父,这才搬出了曹大娘家。”
狄咏口中的“曹大娘”便是摊主娘子。
苏衡闻言,松了口气:“那便好。”
此时已是黄昏,两人在城中逛了一日,腹中着实饥饿。曹大娘做的羊肉索饼劲道,羊肉也入味,诱得两人食欲大开。尤其是狄咏,直接把碗端起来“唏哩呼噜”地喝起了面汤,一大海碗羊肉索饼很快便见了底。
狄咏“啪”地一下放下瓷碗,抬眼一看,坐在他对面的苏衡用饭速度虽然比平日里快了两分,但是用餐仪态依然一丝不苟,光是看着便赏心悦目。
“阿衡,你就是我阿娘最想要也最喜欢的那种孩子。知书识礼,文质彬彬,就连吃个饭都能这般好看。不像我,我阿娘老是嫌弃我吃饭粗鲁,和我爹一样,是个饭桶。区别只在于,一个是大饭桶,一个是小饭桶。”狄咏单手托腮,盯着苏衡吃面。
“……”苏衡面无表情地咽下最后一口面,用巾帕擦了擦嘴角,“所以?”
“所以,阿衡你要不还是留下来吧。等我学会了怎么想你一样姿态优雅地吃面,你再走好不好?”这似乎是狄咏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一个挽留借口。
“……不好。”苏衡无情地拒绝了他,起身道,“走吧,回去了。”
“哦……”狄咏垂头丧气地跟了上去。
两人还没走几步路,一场黄昏的大雨猝不及防地倾泻而下。好在面摊搭了一个棚,可以遮挡雨水,否则苏衡和狄咏都要被淋湿。
“这雨怎么说下就下!”狄咏大声抱怨道。
“下雨了是好事。咱们这儿难得下一场雨。有了雨水的滋润,田里的庄稼才长得好,长得快。”时辰也不早了,苏衡和狄咏是面摊最后两位客人。曹大娘收了两人用过的碗筷,又从一个箱子里翻出了两件蓑衣,“一看就知道你们两个都没带伞,我要收摊了,这两件蓑衣借你们,快穿着回家吧。”
“谢谢大娘!我明日便把蓑衣还您。”狄咏正发愁下雨了一时半会儿回不去,结果曹大娘竟有两件蓑衣,真是雪中送炭!狄咏喜滋滋地分了一件蓑衣给苏衡。
苏衡接过蓑衣,却没急着穿上,而是向曹大娘问道:“那您怎么办?您还有蓑衣吗?”
“没有了!”曹大娘摊了摊手。
“那……”苏衡正准备将手中的蓑衣放下,却见曹大娘变戏法似地又取出一把雨具。
“蓑衣没了,但是还有伞呢。好了,你们两个快些回去吧。”
“曹大娘就是爱逗弄人。”狄咏嘀嘀咕咕地穿好蓑衣,和苏衡一起步入黄昏的雨帘中。
大雨来得急也去得快。苏衡两人走到一半,天上的雨师便收起了布雨的法器。雨云散去,夜空格外澄澈,惟有一轮明月温柔地洒下银白色的如水轻纱。
归来饱饭黄昏后,雨收云散见月明。
月色下,苏衡与狄咏远远便看见魏氏抱着魏溪,在屋门口张望。
“是我阿娘!”狄咏的眼睛亮晶晶地,脚下立刻加快了速度,“阿衡,我先回去啦,明日我一定去城门送你!你可别偷偷溜了!”
“知道了。”苏衡无奈,这话狄咏在回来路上已经叮嘱了三遍了,这是第四遍。
苏衡家与狄咏家离得近,几乎紧挨着。告别了狄咏,苏衡不紧不慢地沿着斜坡入口进了自家院子。
院中槐树下,贵生道人靠在躺椅上,一边扇着蒲葵扇一边望着头顶的明月。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贵生道人扇扇子的手一停,整个人懒懒散散地从躺椅上站起,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回来了?你们两个暮食都吃了什么?”
“城门口的羊肉索饼”,苏衡一边解下蓑衣一边答道,“曹大娘还送了一碟糖饼。”
“糖饼?!”贵生道人一下子精神了,“你们倒是好口福!”
苏衡将蓑衣挂在院中,好让夜风吹干上面的雨迹,然后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包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小包:““师傅,给。”
“这什么?总不会你把曹大娘家的糖饼给带回来了吧?”贵生道人继续扇起了蒲葵扇。
“嗯。”苏衡道。
“!”贵生道人把扇子一扔,迅速地抢过苏衡手里的纸包,“我的乖徒儿,为师没有白疼你!
“师傅”,眼看着贵生道人拿起一个糖饼就要往嘴里送,苏衡出声阻止道,“晚上不能吃。明日路上再吃。”
“为师就吃一口。”贵生道人不甘心,试图争取。
“不行。”苏衡坚持。
“……坏徒弟。为师看错你了。”看着诱人的糖饼却不能吃,简直是酷刑。贵生道人痛心疾首。
第62章 第62章黄连涤暑汤
昨日黄昏下了一场声势浩大却又短暂的夏雨,黄土路面先是被五月的雨水滋养得湿哒哒的,转眼又被陕北呼啸的夜风吹干了水分。次日清晨,苏衡与贵生道人乘马车出发时,路面倒也勉强可以行人过车,只是两道车辙看起来比平日略深了些许。
车厢摇摇晃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贵生道人一坐上马车,就开始迫不及待地啃起了糖饼。那是苏衡昨夜从曹大娘面摊带回来的吃食。贵生道人在自家徒弟严格的监督下,到底还是将那小包糖饼留到了现在。
一大清早,苏衡师徒与魏氏母女告别后,便登上了马车。狄咏说到做到,强撑着睡眼也爬上了马车,一直把苏衡送到延州城门,这才依依不舍地与苏衡道别。
狄青因为职务的变动,早早离开延州去了泾原路。魏氏的长子狄谘也在泾原。父子俩只有军营里休小长假时,才能抽空回延州,与魏氏她们团聚。苏衡曾问过魏氏,为何不搬去泾原。魏氏只说是魏溪年纪尚小,路途奔波,担心魏溪受不住。她打算等魏溪再大些,便举家搬去泾原。
魏溪确实还小。去年七夕出生,今年虚岁也不过一岁,但实打实算起来,其实也才十个月大,还不会开口说话呢。苏衡稳重,狄咏跳脱,魏氏出门办事不放心魏溪,便会将魏溪拜托给苏衡看顾,而非狄咏这个亲哥。几次下来,魏溪对苏衡倒显得更加亲近,一见苏衡便咧嘴笑,对自家亲哥倒有些爱答不理的。
不过,此番一别,也不知何时能再见面。说不定,下次再见时,魏溪早就忘了苏衡这个曾经哄过她睡觉的邻家哥哥了。
贵生道人三下五除二地就把那小包糖饼消灭掉了,只见他从腰间解下水葫芦,拔开瓶塞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水,发出一声喟叹:“舒坦!”
摇晃的车厢内,苏衡坐得端正,从发丝到脚跟,找不出丝毫不妥帖之处,与贵生道人形成了鲜明对比。苏衡耐心地等贵生道人享用完糖饼,这才开口问道:“师傅,此去庆州,我们是要在城中选一家医馆任职,还是像在延州一样,去军中伤病营做事?”
苏衡师徒此行的目的地是庆州。为什么选庆
州而非其他军州呢?说来简单,这是贵生道人抓阄抓出来的。
“不,咱们两个都不选。”贵生道人将水葫芦重新系回腰上,“这次呢,师傅教你个新东西。咱们就扛着布幌,走街串巷地行医,偶尔呢,还能接一些法事或者为客人堪舆算卦。毕竟咱们是道医,可不是寻常郎中!”
“……师傅,您要教我如何当神棍?”苏衡精确地总结出重点。
“说什么呢!”贵生道人没好气地白苏衡一眼,“咱们可是有真本事的,和那些江湖骗子能一样吗!这可是你师傅我的老本行,到时候你可得用心学,知道吗?”
“……哦。”苏衡沉重地点头。依他师傅的脾性,他真的很难不怀疑他师傅是想教他如何成为一个小神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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