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色的木
茶水暖暖地在喉中冲刷,仿佛能洗去人世间所有的哽咽。
陈耳当然不介意,他的心里也暖暖的——为了陆安的态度。他抓紧时间开始询问,陆安便也耐心为他作答,那些独到的见解与深入浅出的叙述令得陈耳感到说不出的满足。
半个时辰转瞬即逝,陈耳意犹未尽,但他知道他该道别了。
“稍等。”
陆安说完,便铺了一张纸,写了几个大字,再落了款,写了花押,盖下印章。将卷起的纸递给他:“这句话送与你。家中若缺钱,便将这幅字卖了,我的字也些许能卖点银钱。若不缺钱,将这字送去州学,也能换来上学的机会。”
陈耳捧着那卷纸出了门,站在那月光耀眼的街上,恍若梦里。
打开纸一看,上面写着十个大字,字体神韵超逸,上有奇气,似欲脱纸而出。
真不愧是书法名动海内的陆九思所笔。
但更重要的是字的具体内容:
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
陈耳怔怔看着这句话,心中朦朦胧胧激发出一种莫可名状的感觉。
他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感觉,但他好像又能坚持下去了。
州学……州学……只要进了州学,不仅衣食住行都由当地官府管,还能得到伙食费用,带回家中……
陈耳回头最后看一眼陆宅,便步履轻盈地离开了。
今夜一见陆九思,虽只有半个时辰,却让陈耳经久难忘。
*
但第一次看到有人在陆宅门口等的陆安是不知道陈耳心中的感激这事的。
而且,她也不能随便因为同情心就接待这些人,她必须硬起心肠,否则等待她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蜂蝶。可如果只接见一部分,更不妥,不患寡而患不均,其他人不会想到你的难处,只会觉得:你有时间见他们,为什么不能见我?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你是不是看他们更能给你好处……
陆安目不斜视地掠过府门口的人,回屋读书。
她书房里现在有很多的书,每一本都是私坊刻的精品,没有一处错漏、谬误。和她发配房州时看的书天差地别。
不过新书上面就没有别人的注释了。但陆安可以自己在上面写注释,现在变成了别人借她注释过的书来看了。
陆安看书,习惯边理解边背,她的记忆力很好,基本上一篇文章看完,便也能背得滚瓜烂熟了。
别人要花好几日才能背会,又要花好几日才能融会贯通的东西,她基本上几个时辰就能记下,一字不差。
看完书,又去练字,这是她每日的功课,哪怕再忙再累,她也绝不会停歇。
练完字后,已是入夜。
陆安起身活动活动身子骨,不紧不慢地在宅子里走两圈,院中已是空无一人,弟子们所住的客房已是油灯燃尽,应当是睡下了。
陆安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她只是回房中,拿过柴稷给她的信件,开始看起大薪的税收情况。
虽然她连省试都未开始,但这些她都得提前了解。
古代都是重农抑商的环境,宋朝也是如此。但宋朝有个特点,它抑商,却也发展工商业,北宋仁宗时期,商税比重已达40%左右,到北宋后期,商税甚至完全压过了农税。
等到南宋,因着只有半壁江山了,更需要大力发展贸易,非农业税已达84.7%。
而商税收入如此之高,代表着朝代对商人的剥削也十分高。大宋有2200个税关,明朝都只有11个。
薪朝如今的情况和北宋后期也差不多。
陆安想降税,别的不说,至少不能让农人挑着自家的粮食还有禽产去城里售卖还得交税,除了交税还有各种加征,这剥削太恐怖了。
这些税收,这些钱财,完全可以从其他地方收取。国内才几个人,与其收这些人的钱,还不如对外发展。
比如海上丝绸之路与陆上丝绸之路。
“唔……日本的金山银山铜山,以大薪现在的实力,暂时还不能跨海作战,先实行贸易战。贸易口……广州应该可以。”
“浙江和山东,我记得也可以当贸易口。除了日本,高丽那边也可以开展贸易。”
“等日本的白银大量流入,就可以用这些白银从成都开贸易口,去东南亚——等等,大理现在是不是中国的领土来着?唔,对,感谢金庸先生,感谢大理世子段誉——大理也得开展贸易。”
“东南亚的话,只有成都这个口不够,还有哪个口能通向东南亚来着?地理……地理……对!广州!”
“不过,贸易的发展必然会带动农税的减少,百姓不仅有了喘息之机,还少了部分压榨,这样,人口必然会迎来爆发性增长。”
“薪朝现在的亩产,吃得下那些人口吗?”
“生产力不足,人口却增多,只会引起饥荒……”
“所以得先发展生产力。不能指望美洲那边的作物,唯一能做的,只有发展农业机器……”
夜灯如豆,陆安揉着太阳穴,伸了伸胳膊,屋外打更声响起——
“邦——”
“邦——”
原来已是二更天了。
第146章
陆安在静待省试开考的日子里, 倒也不是完全不关注外界的事情。
比如,吐蕃部族本来跟薪朝友好,但因为先帝开边熙河一事, 又转为联夏抗薪。
——夏,指西夏。
近来,听说吐蕃开始联合西夏,引兵攻南川了。
以柴稷的脾气, 讲和不可能, 挨打更不可能,他是必然要出兵的。
帝命殿前都虞候燕遂年帅熙河。
而殿前都虞候燕遂年本人却是又喜又悲。
喜是喜在他父兄皆战死在对吐蕃的战役中,他此去必要为父兄报仇。悲在……按照大薪的情况,出兵必安排监军, 而大薪的监军嘛,绝大部分能把大薪的将帅气到恨不得当场投敌。
燕遂年将手下重要部将召来, 商议此事:“官家任我为权发遣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司公事, 且攻伐蕃夏联军, 你们觉如何?”
“这是好事啊!”燕遂年之婿第一个开口, 乐得合不拢嘴:“如此便能报外太公还有伯父之仇了!何况,蕃夏关系从来便不牢固,我等还是和澹台家一同迎战, 彼方相互提防, 我方勠力同心, 定然大胜!”
燕遂年只是摇了摇头:“西军那边我的确不担心,但勠力同心可说不上, 官家……是要派内侍为监军的。怕只怕在监军手底下, 我们连便宜行事的权力也无。”
这话一出,众部将默然。
毕竟他们也不能要求不派监军, 只怕前脚要求完,后脚就有三五十份奏章飞到官家案头,说他们心怀不轨,意欲谋反了。
便在这时,有部将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来到燕遂年身边低声道:“内侍当监军,这事儿找内侍运作是行不通的了,但如今,官家身边除了内侍,可另有人能劝动官家,而且此人……咱们之前可是接了官家暗示,主动去结交他呢。管军莫非忘了?”
燕遂年眼睛一亮:“陆九思!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他倒也不是想求直接撤监军,但换个好说话的监军这事可以提——监军也不全都是那种阴阳怪气、没事找事、非要指挥一下将领,不然显不出他手里有权的人。
燕遂年比其他武官日子过得好,很大一个因素就是他舍得花钱,地位比他高的,他积极送钱,地位比他低的,他拿眼一瞧,瞧出对方有身份、有功绩、有关系,就也积极送钱。
汴京这个官员圈子里,大家都知道殿前都虞候燕遂年是个出手豪爽大方,喜欢交朋友,不拜高踩低的人。
现在,他决定去讨好陆安,想的方法也是砸钱。
“去求别人不一定能成功,但陆九思,他可是提议了军校的人,应当能知道我们这些武官的难处吧?快快下请帖……不!我亲自上门!”
燕遂年大笑一声,自己亲自搬了一箱又一箱的东西上马车,迫不及待地御车往陆府去。
武将的春天!不被监军限制的春天!要来了!
然后陆安就见到了这位即将出发去熙河的殿前都虞候。
对方明显有求于她,但也很稳得住,一来就先就军校的事情向她致谢,说他家那些几个孙子能靠军校保留些许进身资本,多亏了陆安在君前直言不讳军姿不整之事。
陆安:“……”
我如果没记错,您家最大的孙子也才两岁吧?现在谢我是不是过早十几年了?
陆安嘴角含笑:“管军切莫如此说,安受之有愧。诸位都是为国拼杀的好汉,理当有一进身之阶且福泽后代。何况昔日安妄言军事,诸位怜惜后辈,不愿在官家面前给小子难堪,这才让安肆言,如此厚爱,安谨记于心。”
雇佣来的丫鬟捧着一块木制圆盘进来,上面放了一壶泡好的茶水还有两枚茶杯。丫鬟为二人上了茶水,便立在一旁,等候指令。
而燕遂年瞧得陆安如此和善,轻轻呼出一口气,压下心中喜意。捧起茶杯,学着文人样子轻轻抿了一口茶。
茶水才入口,竟是燕遂年都能品出的好,他当即发声赞扬:“好茶!不知这是什么茶?”
这么好的茶定然价格不菲,问清楚名字,买一些放家里,方便送礼。
陆安说道:“管军喜欢就好,此乃龙凤团茶,蒙官家厚爱,予了我些许。”
“龙凤团茶?!”
这是燕遂年没有料到的。
所谓“茶之品,莫贵于龙凤”,龙凤团茶乃贡茶,专门供皇室贵族饮用,每年仅产四十饼,一饼一金,就连近臣也只是听说过却没见过。
这居然是龙凤团茶!官家竟然对陆九思已如此厚爱?!
燕遂年立刻又喝了一口茶水,心道:果然甘鲜。
然后放下茶水,拍了拍手,他的部下们就两两搬着好几个大箱子进来了。
陆安佯装惊讶:“管军这是作甚?”
——不佯装不行,毕竟能拍拍手就有人把箱子搬进来,证明之前他们就把东西搬到你家厅堂门口了,这么大动静,你家里的下人能不告诉你?
装,大家都在装。
燕遂年自然也在装。
这个武官站起身,瓮声瓮气道:“九郎君你给了我们武官那么大的好处,我们虽是一些粗人,但也不是不识礼数的——”
随着他说话,第一第二个部将把第一个箱子的箱盖掀开,里面全是金块,每一块都找匠人切割得整整齐齐,摆在一块儿瞧着十分舒适。里面到底有多少金子看不出来,但是肯定不少于千金。
第三第四个部将也把第二个箱子的箱盖掀开,里面全是银块,同样上切割得大小一致。
第三个箱子,里面叠放的是绫罗绢布,各种颜色都有。一匹绢,可以换一头强壮的驴子了。
第四个箱子,是文人喜爱的文房用品。郴州笔、上党碧松烟墨、蜀笺、端州紫石砚等等。
第五个箱子,是满满当当一箱子玉器。
五个箱子都沉甸甸的,价值不可估量。
陆安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听燕遂年说:“本来大伙儿想早些把谢礼送给九郎君,但大家总是忍不住心中感激之情,不停往里面添东西,直到最近官家命我帅熙河,我与诸位说再拖下去,我离京时监军也随军,那监军可不是好相与的,便要瞧见我等动静了。他们才停下来,我方得带这些东西来见九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