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色的木
谢师敏:“九思。别来无恙。”
赵公麟:“九思!好久不见!”
梁章:“先生。我没有迟到。”
戢仲澐:“九思……”
项卿子没有吭声,但方才他一直瞧着门外,直到陆安走进来时,才把头扭了回去。
倒是结巴很认真地注视着陆安,一直注视到陆安坐下来,才自己开始摆好自己带进来的东西。
除了他之外,考场中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陆安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凝望她。还有人看了她几眼,便跟身旁的人小声耳语。
陆安不知道他们是出于什么心情,她只是放下篮子,自己也坐好,然后开始拿手轻轻抚摸桌面。好消息是桌子上浆平整,没有倾斜或者凹凸不平的地方,坏消息是右上角有一处木板裂了一道小缝,陆安将之记下,打算回头铺卷子时避开这一处,免得书写一个不注意,出了问题。
考生坐的椅子上铺有纯羊毛织的毡席,又软又暖,坐起来极为舒适。
陆安不得不说,大薪的读书人待遇太好了。
天色也渐渐亮了起来,考生渐渐入场,坐满了位置。知贡举等官设好香案,与举人对拜。
毕竟焚香礼进士,彻幕待经生。
不过也就只有经生了。
进士科之外的科目便没有这种待遇了,毕竟那些科目只需要死记硬背相应的课本就能答题,不需要破题,也不需要担忧题目陷阱,但相对应的,也很容易作弊。
以前就有考生利用毡幕和送水的人私底下传递(考)(试)(答)(案),导致现在考诸科的考生没有帐幕遮风,没有毡席垫坐,没有茶水解渴,考生口渴得去喝研墨用的水——总之,陆安有些担心梁章,还有自己考诸科的那部分同窗。
梁章本人倒是适应良好。
考诸科的学子绝大多数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就习惯了冷风,反正晚上可以回自己下榻的地方睡觉,不影响休息。
帘幕放下,两份题目示出,一份是本经题,一份是明经科考生都要答的题,如果题目中有疑难之处,考生还可以询问主考官。
陆安看了一眼本经题的题目: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
陆安感觉挺好破题的,甚至比解试还容易。毕竟解试由各州自己出题,什么千奇百怪的题都有。但是省试由礼部统一出题,不出怪题是最基本的要求。
陆安首先在草稿上写下这一句的释义:该停止的时候停止,该行动的时候行动,在合适的时候做出合适的选择,这样就能保持道路的光明。
再列出核心论点。
陆安不假思索便填下:顺势而为。
想了想,再加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
又想了想,扩出一句:当止则止,适可而止。
有这三个方面,就可以下笔了。
陆安静思片刻,为其破题:
夫圣人所以深衷远照,动不失机,观天料人,应时而作。故《易》曰: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
这是唐朝张果注解黄帝阴符经的内容,但在这个世界,并不存在这份注解。
陆安把它挪了过来,用在这道经义题上,十分合适。
然后是承题,也就是进一步说明中心思想。通常二三句为佳。
陆安压根用不着多想,便干脆利落地往下接:
盖当行则行,当止则止,顺势而为,适可而止。
中心思想道出来后,陆安写起来就更顺了:
且先圣之训也,力能则进,否则退,量力而行。非有不可测之藏也,乃知舍即是得,思危思退思变,盖明底线,懂进退,知得失耳。
当行则行,勿计利害。当止则止,勿计成败。围而不忧,业日光大。以斯处世,庶几有豸。
或以为识时务者为俊杰……
……
陆安在低头写。外帘官们在四处巡视,锐利的目光扫过面前的人群,绝不给他们一丝一毫作弊的机会,还顺便瞥两眼别人的卷子。
‘嗯……这个措辞乏味,估计只能评第五等。’
‘这个破题破得很不错啊,可惜立意还是差了一筹,风头估计要被邻座的压了。’
‘哎呦!这个!’
外帘官站在应劭之面前看了好几眼,看得眉开眼笑,然后又慢悠悠地离开。
又看到一个人与方才那人长相相似,便行到对方身前看对方的卷子,看完之后默默无言地走了一阵,才强压住脑海中刚产生的那许许多多新问题、新思路。
‘可惜了,这人限于篇幅,许多地方都只能浅写,恨不能与此人把酒论道。若经义可以不限字数就好了。’
他走了一圈,又慢悠悠停在了殷阁面前,一停就是许久,站姿有些不对,一边脚站得完全麻木了。
另一个外帘官走过来,按住他的肩膀,将人往旁边推。顺便用眼神示意:这可不是解试!
解试时,外帘官怎么看都行,就算是一群人围着一张桌子看也行,但省试更正规,绝不能这么做。
先前那个外帘官也想到了这一点,正要投去感激的目光,目光却猛然一顿,落在了陆安的卷子上,然后看到了那句“夫圣人所以深衷远照,动不失机,观天料人,应时而作。故《易》曰: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
一道激动而强劲的颤栗从心脏底部摇曳而出,都顾不得这个行为会让人诟病了——他微微探身,难以自持。
另外那个外帘官四下瞧了瞧,恨不能一下把身旁人扛走那般,又想着自己当同僚再仗义也就只仗义到这儿了,不如舍了他去罢!
一念起,那外帘官索性也打算看一眼陆安的卷子,看看到底这人写了什么东西,那么勾人。
他站的位置,先看到的是陆安的草稿,在草稿上,陆安已经开始破第二题,一道只有一个字的题目:楼。
说实话,这道题之难,就是这位外帘官看到题目也心里吃了一惊。略琢磨了一下就能确定,如果当年自己省试的时候碰到这道题,还是收拾收拾,三年后再来吧。
随即,他瞧见了陆安时这么破题的:
因地之不足,取天之有余。
“啊!”
绝大多数考生都因着这一声惊呼,下意识抬起了头,看向考官这边,脸上犹带讶异之色。
而后,他们就看到考官面前的桌子上,垂首书写的那位考生也抬起了头,满脸的茫然困惑,似乎还没搞明白情况。
陆安,陆九思。
——又是你?!
第151章
一时失态发出声音的外帘官立刻闭了嘴, 又赶紧把自己同僚扯走,但那张脸已然红了个彻底。
考场上必须保持安静,没有人窃窃私语, 可同时,那毛笔扫在纸张上的沙沙声,也好像被一齐铲了个干净。
有考生紧闭双眼,感觉有火球灼烧着冲撞着自己的心房, 只能靠着案几不让自己瘫倒, 可脑子里所有的解题思路,都一次又一次淹没在了新生的思绪里:陆安到底写了什么,才能让外帘官控制不住自己发出惊呼?我想的破题路子到底比不比得过陆安?考官刚才有站在我桌前,或是我附近吗?完全想不起来……
越想越难受, 越想心态越失衡,暂时无法动笔, 只能伏在案上, 就那么呆呆的想着。
心脏还在跳动吗?
哦……
还在跳啊。
但心上又好像有什么黑压压的东西沉积, 如浪潮, 翻腾而起,如海啸,滔天覆下。
不过这些只是心态不是很稳的人的想法, 那些从各个州府前来, 每个州的解元以及前几名的天骄, 却是一下子被激起了好胜心。
——或许陆九思的确写出了十分雄浑高迈的破题,可那又如何, 没有真切比一比, 我未必比陆九思差。
项卿子低头一笑,捏住笔杆, 想赢的想法第一次强烈地出现在自己身上。
结巴——或者说,邓起麟的脸一下子红了,鼻头也冒出了轻而细的汗珠,像极了一个红甜柿分成两半。他的经义一向被称为文中逸品,却也不知比之陆九思如何?
应劭之一改之前懒洋洋的转笔作风,先是闭了一下眼,再睁眼时,落笔已是更痛痛快快的姿态了。
科举这么重要的事,诸考生自然是都在出全力的,但在陆安的刺激下,不少英才都发挥出了百分之二百的潜力,必然要在此次省试上比个高低不可。
应益之也想比。
他心中的骄傲不比任何人少,也无人知晓,他幼时也曾因自己学东西一学就会,成绩斐然而沾沾自喜,是他母亲严厉教导,又循循善诱,才将这自得之意打散。自得虽消弭了,可骄傲还在,解试输给他兄长,也只是棋差一着。
这一次,他倒要看看,他和陆九思之间,到底有没有差距。
应益之再一次聚精会神起来,这一次,不论外界有什么动静,都无法引起他的关注了。
殷阁碰巧坐在最靠边沿的地方,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位置,可位置好与不好又如何?殷阁依旧松弛有致,他把题破好,把草稿写满了自己的思路,然后又举手要来第二份空白草稿,将思路整理好,挑出最好最适用的放到空白草稿上,准备了一会儿之后,笔尖移向了卷子。
……
慢慢地,日头倾向西边,待群山吞噬完最后一道金光时,帘外官宣布:“停笔。交卷。”
*
应劭之回到陆宅后,往院中石凳子上一坐,大大咧咧地抄起陆寰准备好的茶壶,也不等茶杯了,直接嘴对着茶壶嘴咕嘟咕嘟一通猛灌。
“呼!痛快!”应劭之一抹嘴,抱怨道:“我怕去多了茅房,贡院提供的汤我都不敢喝。还是家里的水清凉。”
说完,又是咕嘟咕嘟猛灌。
陆寰都懒得去看他,总归回头换一套茶壶而已,以应劭之和陆安的关系亲近程度,真不在乎这个。
陆寰只是亮晶晶地看着陆安:“九哥,听说这次出了一道特别难的题,叫‘楼’,题目只有一个字,九哥你是怎么破题的啊。”
陆安道:“因地之不足,取天之有余。”
“咳咳咳咳咳咳——”
应劭之把头一扭,倒没有把茶水吐出来,只是呛到了嗓子,一个劲地咳。
咳完了,双眼都泛了一层水光,知道的是知道他咳得太厉害泪水不受控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颇受打击。
尽管,应劭之确实在那一刻受到了打击。
这个破题太惊艳绝伦,冲击力太强了。
应劭之几乎平复不下心情。他只把咳嗽声平复了下来,便怔怔地看着陆安:“我现在觉得,区区一个省试,出这样一道题,骗了你这么一篇经义,实在不值。省试配不上你的经义。”
这是应劭之应守慈发自肺腑的话语。
有些话不需要声嘶力竭地大喊,虽只是缓缓说来,便也重似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