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色的木
月亮的清辉洒进院中,洒到石桌上,和大红灯笼交相辉映,映亮了院中所有人的面容。
应益之也在怔怔地看着陆安,只不过他没有说话,只有怔怔地。
他在怔怔地想:陆九思到底是山月送来的人物,还是春水送来的人物?不然怎能如此神清骨秀,动人心魄?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应益之半开玩笑地想,《老子》这句话还能换个方向解读——陆九思是个不喜争的人,而以他的才华,天下哪有人能与他相争呢?
“因地之不足,取天之有余”这个破题句子传出去时,汴京城中不知多少读书人脸上血色褪去,又有多少天骄黯然失色。只知今夜的月亮格外闪亮。
第二日再次入场时,陆安感觉到了很多视线投在她身上,风在檐顶上沙沙作响,传来人的窃窃私语。
“太惨了……”
“早知道我就三年后再来了。”
“我为什么要碰到陆九思啊。”
项卿子穿过大半个考场,走到陆安面前,轻轻一揖:“济阴郡人项卿子,见过九思兄。”
结巴紧随其后:“济、济阴郡人邓、邓起麟,见、见过九思、思兄。”
陆安连忙回礼。
项卿子和邓起麟得行为称得上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不一会儿,考场中便陆陆续续响起了自报名号的声音。
“河南府人钟息庄见过九思兄。”
“河南府人李梁见过九思兄。”
“开封府雍丘人索俊见过陆兄。”
“潭州长沙人周楚吴见过九思兄。”
“衢州开化人来金见过陆兄。”
“蔡州汝阳人……”
“汝州人……”
皆是拜服。
陆九思一一回礼,不傲慢亦不受宠若惊,沉着有度,令人侧目。
待省试开始后,考场上再次变得静悄悄的,气氛一如既往的庄严。
第二日考的是论。
论的居然是新法恶处在哪。
众考生噤着声,只是眼睛里流转着奇妙的神色,说不出是官家在试探什么,还是出题的考官在试图让他们站队。
这种题目,必须得摸准出题者的心思才行。不然回答得再好,都有可能得到低等的评价。
陆安看到这个题目倒是笑了一下。
新法恶处在哪?新法恶就恶在那位忘秋先生虽然初衷很好,也没有一拍脑子就干,而是先在自己就任的地方上尝试过新法,确定效果极好后才上呈中央,推广到其他州府。但,忘秋先生忘了,他在地方时当知州是有调动军队的权力,能够在抢夺豪绅富户的利益给百姓时,可以动用自己作为知州的权势去压他们。可,当他身在中央,只是下发任务时,地方上的知州愿不愿意花费大力气去镇压豪绅富户,这就难说了。而这些不配合的知州,也并没有受到惩罚。
革命没有不流血的,新法就是不流血才失败了。
但想要让别人流血,自己就得掌握军队,而且必须是比所有人都强的军队。
当然,陆安不可能在答题时说这个,谋定而后动,人还没成功就先暴露了自己的意图,是最傻的事情。
这次,陆安只是中规中矩地答了一些点,比如新法恶处在不体恤百姓,比如新法恶处在眼高手低,比如新法恶处在……反正是旧党官员爱听的话。
只是立意中规中矩了一些,以陆安的笔力,这篇文章依旧是顶优秀顶可爱的,以新法不体恤百姓延伸出要拿百姓当个人对待,任谁看了也挑不出错,也要拿起这份文章三看四看。
莘莘学子埋头在贡院里考试,绞尽脑汁想一些别出心裁的话加进自己的文章里,堆满了沉甸甸地筹思,好让考官眼前一亮,给这篇文章打高分。
贡院之外,汴京城内人来人往,喧闹异常,无拘无束。
传闻一个时代的结束,一个新时代的开启总会有些异像,反正传闻是这么传的,便在这一日,皇宫之中,朝堂之上,喧哗声大作。
百官大惊失色地看着官家身旁不远处的香炉里,冉冉升起了紫气。
紫气东来,这是有圣人要出世啊?!
不少人一下子想到今日是省试的日子,贡院那边还有不少学子在考试——莫非圣人就在其中?!
柴稷也想到了省试,他也很震撼——
九思告诉他的,只要烧海带,出现海带灰(碘化钾),并且同时在香炉里放入胆矾(硫酸铜),让他们高温反应,就能飘起紫色的烟,居然是真的?!
紫气东来也能人造?!
不过……九思还跟他说这两样东西燃烧之后会产生有毒气体,最好不要靠得太近。
柴稷观望了一下那香炉离自己的距离,放下了心,然后继续为人造紫气东来发声。
只见官家怔愣、惊愕、愕然之后,便是第五旉提前得了暗示,高声道:“圣人之兆!恭喜官家!贺喜官家!官家乃北极紫微大帝转世,今日定有圣人出世,前来辅佐官家!”
第152章
紫气东来?!
圣人出世?!
前来辅佐官家?!
群臣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一幕, 对世界的认知都随之瓦解了。
这天底下真有紫气东来这玩意儿?不是吧?!
黄远柔震惊得目睁口呆,失神良久,回过神来时便连声说:“臣恭喜官家!贺喜官家!得圣人辅佐!”
虽然还不知道圣人应在哪个考生身上, 但是先恭喜总是没错的。
其他臣子也反应过来了,满脸激动地大喊:“是紫气东来!是圣人出世!官家大喜!大薪大喜!!!”
这可是祥瑞!
不是以往那种鱼肚藏书、野兽说话、土里挖出石像的人造祥瑞,是紫气东来!是天象!不由人力所控制的真正的祥瑞!
谁听了这话不是心里头一抖?
脑海中也不禁畅想:官家是得上天眷顾的官家,说不得真的是紫微大帝下凡, 他们这些臣子便也能随紫微大帝建立一番名留青史的功业。
而且……而且, 第五旉一个阉人的话怎么能当真呢!谁说圣人再世就一定是从科举考生选了?万一是从朝堂上——万一就是我,万一我才刚觉醒呢!
想想又不犯法。
不少官员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盛世即将来临,而这盛世之上,是自己和官家君臣相辅, 携手共创尧年舜日!
御座之上的天子,笑容满面的表象下, 却是冷笑。
就你们, 还觉得自己能成圣人?
柴稷向着第五旉使了个眼色, 第五旉一抚袍服, 上前两步,朗声道:“官家,西京有奏呈来。”
柴稷颇为郑重地点头:“念。”
这就是要继续朝会的意思了, 激动万分的朝臣们连忙努力收敛情绪, 不让自己再继续失态下去。但回府后大肆庆祝是少不了了。
他们开始听第五旉奏报。
“前几日河北缘边安抚司收到一批军械, 却是物料缺失,损毁严重, 诸将士抱怨不已……”
柴稷再次听到这个消息时, 心中还是愤怒非凡,然而和军械相关的朝臣却听得漫不经心, 如果不是翻白眼着实不雅,他们都要偷偷翻个白眼了。
主要是军械不行这事已经属于老生常谈了,哪一次地方军队收到军械不是满腹牢骚?哪一次地方上不根据这件事上个一二三四五次奏章?但是有用吗?都快成流程了:军队抱怨,地方上奏章汇报这事,官家(不止柴稷)拿到朝堂上发怒,无能狂怒一通后相关朝臣自责请罪,然后推一两个替罪羊出来平息事件,等官家的气头过去后,该怎么贪就怎么贪。
要不是点检兵器军械是法律规定,连替罪羊都不一定会有。
至于贪军械能贪出多大利润……就这么说吧,曾经闹出过这样一件事:有人上任知州,到地方后发现当地甲仗库三十年里,没增加过一件器械,一套铠甲。
柴稷一想到这个事就气得脸红脖子粗,底下官员看到官家开始生气了,默契……开演。
先是户部官员跟着官家发怒——我们拨款买的军需去哪儿了?!
这其中,没有贪污的人和那些正直的人是真生气,而对军需后勤出手的官员在其中滥竽充数。
他们清楚得很。那些军需变成了他们家多的那几十套狐裘,变成了仓库里那数不清的黄金丝帛还有粮食。
户部之后就是工部的官员开始发泄烧灼大脑的愤怒火焰了。
他们比户部还要愤怒——户部只是出钱,但是制造军器的军匠隶属工部,也就是说,军器有无拙堕驳退亏损,属于工部负责。
追责有一定概率追的是他们的责啊!
——虽然绝大多数时候,背锅的是军匠就是了。
工部之后,就是兵部了。兵部治下的库部司掌军器储藏,也就是说,工部好歹能用军匠顶罪,兵部那真是跑也没地方跑。
但没关系,兵部可以甩锅给工部。
我们的人员看管没有问题,虽然有军器缺失,但那肯定是运去地方的时候出了差错,比起军器缺失,军器质量不合格才是最严重的吧?
军器缺失可以补,军器质量不合格,那在战场上是要出人命的。
工部表示军器监不归我们工部管,我们有心无力啊。各个作坊由军器监掌管,作坊不检查监督军器,我们再管控军匠也没办法尽善尽美啊。
军器监也跳出来了,表示他们不是不想检查监督,但他们的职权由于之前新党旧党争锋,颇受限制。想要干什么事,光是手续办理就得耗个十天半个月,检查起来太困难了。
总之就是互相推移,各不任责。
柴稷都懒得生气了。
甚至懒得搭理他们,看似在听这些人推卸责任,实则已经神游天外,想起了自家贤才的话。
当时九思怎么说来着?哦!资产阶级固有软弱性和妥协性。穿鞋的怕光脚的。世家大族、文武百官怕黄巢。
不需要跟他们斗嘴皮子,也不需要生他们的气,默默积攒力量,然后亮刀子就行了——必要时可以见血。
这些人越是身份贵重,就越不想死,为了维持自己的身份地位,就越容易妥协,而不是和他们抗争到底。
之所以旧党能和新党抗争到底,是因为我大薪厚待文官,政斗失败了会损失官职和一些物质上的东西,但名声还在,甚至名声还会大增。只要名声在,迟早会复起,那自然是要抗争到底了。
所以,想要变法,就必须让反对变法的群体付出惨重代价。
柴稷已经开始期待那一天了。
说到底,他骨子里就向往着刺激的生活,他的刀——那处军校,已经开始打磨了。而百官还未发觉这事,依然在固有道路上蹦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