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色的木
“让让!让让啊!”
澹台倚兰伸出双手往旁边推人,扒拉人,在一片骂声中缓步前进。
澹台倚兰好歹还能推人,前进缓慢那也是前进,但陆寰派来的仆从就如同眼泪落进湖水里,连一层涟漪都激荡不起。
‘要压成饼了——’
这是绝大多数人的想法。
但对于上榜的渴望压过了有可能被踩死的心有戚戚,读书人完全甩开了任何矜持,行动粗鄙地往里面挤,人脸压着胳膊,人头顶着人背,那张面皮都快挤皱了,在人群里反复挣扎变化。
陆家的仆从正在艰难前行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兴奋地大喊,声若洪钟:“陆九思是省元!陆安陆九思是省——元——”
可能是喊得太大声了,“省元”二字明显喊破了音。
周遭凝固一般的安静,又在顷刻间传起了不知从哪儿传来的话语声。
“省试省元陆九思……我记得他之前就是解元?解试还说得过去,如今是省试,在四万才子中取得首名,这也太厉害了吧!”
“若是殿试还能得状元,岂非是三元及第?!”
“嗐,这有什么值得震惊的?之前他的破题思路传出来时,坊间不是早就开赌他能不能成省元了?赔率十比一!他成省元大家心里都有数,再成状元,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若我能有陆九思一半的才气就好了,若是如此,必不会落第。”
“听闻陆九思省试场场俱优,其程文榜列于外,兄台稍后要不要一起去看?”
“自然是要看的。”
仆从听得这些从四面八方而来的言语,眼睛一睁,连忙拉了旁边的人问:“方才他们是不是说,陆安陆九思是省元?”
被拉住的人干笑两声,如丧考妣:“是……是啊……”
他就是在考场上被陆安打击了信心,导致后续答卷都浑浑噩噩,发挥失常的人。如今再听得陆九思是省元,回答完仆从的话后,便陷入了忧郁的沉默之中。
可惜人的悲欢不尽相同,他在忧郁,他身边的那群人却发出了响得让人头皮发麻的欢叫:“九郎君是省元!!!”
“快回去报喜!九郎君是省元!!!”
“我再去前面看看!我一定要亲眼见到榜名!”
仆从们一齐发出傻笑,兴奋得快要找不着东南西北了。
梁章也快找不着东南西北了。
挤的。
虽然陆家的仆从会把所有人的名次都带回去,但他还是想亲眼看一下自己有没有上榜。
房州多山,像梁章这样家庭的孩子很少有玩具,基本都是进山里玩。在他们还小的时候,身体轻,便喜欢拽着山里的藤条荡,比一比谁荡得更高,荡得更远。
梁章每次都是那个荡得最高,荡得最远的那个人,每一次的脸都仰得高高的。
这一次,他也希望自己是。
梁章挤到了榜前,踌躇了片刻,方才敢把视线放上去。他考的是五经科,只需要考两场,一场贴经,一场墨义。梁章不确定自己考得怎么样,只记得自己考完之后浑身都出了汗,衣衫被汗水浸湿,黏在他后背上。
“上榜……上榜……一定要上榜……”
梁章搜寻着自己的名姓还有座位号。
找不到?!
梁章定定神,又找了一遍,确实没有找到他的名字。
他落榜了。
梁章闭上眼,只觉今夜是噩梦。
赵公麟也在找自己的名字,不过他考的是进士科,找名字及座位号这种事,他已经是一回生,二回熟了,很专业地先从名的第二个字开始找,姓赵的不少,叫xx麟的也不少,但x公x的,就比较少了。看到一个“公”就停一次,如果不是姓赵,就再往下找。
很快,赵公麟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在五百零五名里,排在第一百二十七名。
赵公麟激动地差点跳起来。
这个名次已经特别特别好了,能上榜就行,又不是谁都是陆九思那个鬼才,力压全国解元,直接登顶第一。
朱延年若知道赵公麟的心思,定然要用力点头。
是啊,能过就行,谁管它是第几名。
他在第四百二十八名,一不小心就要掉出排榜了,但只要还在榜上,就是胜利!
*
陆安成了省元这个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汴京。
陆宅自然也收到了这个消息。
应劭之高兴得仿佛是自己中了省元那样,本来是坐在椅子上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哈哈哈!省元!我就知道九思你绝对会是省元!你若不是省元,绝对是有考官在恶意针对你!”
陆安笑道:“这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千千万万的天才,我自己都不能肯定,我一定会是省元,你如何能肯定?”
“因为纵有千千万万个天才,我也比他们天才。而在我眼中,你是天才。”
应劭之说自己比千千万万个天才还要天才的时候,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他的脸上甚至没有骄傲。只有说“而在我眼中,你是天才”的时候,那张脸才仿若桃花灿烂。
陆安望着应劭之笑了:“谢谢。”
应劭之乐呵呵地一挽陆安的胳膊:“咱们之间何必说谢,既然你中了省元,不好好庆祝一番怎么行,走!我请你去樊楼吃酒!那可是汴京七十二家酒楼之首,正合你这三千进士之首!”
——三千是虚指。
陆寰微笑着:“何必去外面吃,我做的比他们的好吃。”
应劭之也微笑:“如此大喜的日子,难道还要十五郎你下厨?不知道的还以为九思多苛待幼弟。”
陆安轻咳一声,制止他们吵起来:“十五郎今日便歇歇吧,这几天你也太累了,又是粪肥,又是石炭球,转来转去,我瞧着也心疼。”
九哥心疼我!
陆寰心里如此高兴,但是脸上却尽量不展现出来。只是极为恭敬地行了一礼,规规矩矩地站在陆安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的视线不小心和应劭之对上,应劭之朝他得意地一笑。
陆寰磨了磨牙,然后懒得搭理应劭之这人。
他还要给九哥管家呢!没那么多闲工夫。九哥如今是省元,这几日肯定有不少人家送帖子过来,他得好生挑选。如今能拒绝的人家可比之前的多了。但送来的帖子的家庭里,位高权重的占比也更多了。
毕竟,他九哥这可是十八岁的省元,后面肯定也是板上钉钉的十八岁状元!
自然,不仅是陆寰看出来这是板上钉钉的十八岁状元,樊楼主人也能看得出来,于是在陆安等人酒足饭饱,要付账的时候,被告知:樊楼主人听得是陆安陆九思用餐,决定免了这一餐的费用。
——可不便宜,他们吃了至少三万钱。
陆安甚至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感觉。其实不用柴稷要饭养她,以她现在的名气,她自己就能要到饭,还很奢华。
第157章
“守慈, 我们得谈谈,关于你省试只排在第四百零六名这件事。”
在陆安难得严肃了起来。
此时已是夜深,被陆安敲开窗的应劭之, 脸上还僵着笑容,他迅即起身说:“我有事,先睡……”
陆安认真地看着他:“你的能力我知道,只要你好好考试, 绝不至于到四百名开外。你合该是前三。”
如果是威逼, 如果是劝诱,应劭之都很难动摇,偏偏是这么沉甸甸的信任……应劭之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变成了狸奴,被顺着毛摸, 只想躺下摊平,呼噜噜地打起响。
“你一定很适合养狸奴。”应劭之哼哼唧唧了两声, 然后道:“我给你开门, 你进来说。”
“不用开门。”陆安径直从窗户翻了进来, 这般潇洒之态和往日不符, 但别说,应劭之就吃这一套,在他看来, 这就是陆安对他和对别人不同。
两人排坐在床边, 应劭之轻咳一声:“我说了你可别气啊。”
陆安坚持:“你先说。”
应劭之心虚地说:“我看不惯旧党的人趁着新党不在, 在省试这样的场合,公然抨击新法。新法也有可取之处, 但放在省试中, 谁敢说其可取之处?所以……我在那一场试中,用文章把考官阴阳怪气骂了一通。”
这话一出, 直接把陆安干得哑口无言。
应劭之小心地凑到陆安脸跟前:“九思,你还好吗?”
面前猛然冒出来一张大脸,陆安把人轻推开,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然后道:“要数年轻气盛,还得是你应守慈。”
应劭之就知道好友有些不悦了。但这不悦也不能说完全针对他,只能说是他好友在为他不值。
应劭之本来就决心如果落榜了,大不了三年后再来。反正不管是解试还是省试,他考起来都挺轻松的。但此刻面对为他不值得的陆九思,应劭之还是眼窝发了热。
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想了想,索性道:“九思你要不要看看我写的文章,写得可好啦!”
陆安又好气又好笑:“要写得不好,考官肯定把你黜落了,至于这样排在末尾,好似又气又惜才吗?”
应劭之:“那你看不看嘛。”
陆安:“看。”
她真有些好奇了。
然后陆安就看到一篇磅礴大气的雄文,文笔十分优异,就是……
引经据典地骂,文采斐然地嘲,明褒暗贬地讽。
看看这段……
“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什么意思呢。
一座高台啊,尚且不足以长久留存,更何况人世得失?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果有人想要以高台夸耀于世而自我满足,那就大错特错了。
陆安:“……我错了。”
应劭之:“什么?”
陆安:“你文采好确实是一方面,但你没落榜必须是考官脾气好。”
应劭之哈哈一笑,道:“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至于名次,他确实在乎,可比起名次,他更在乎自己的心情。
他对新法不能说有很多好感,毕竟他亲眼目睹过新法造成的恶果,但是他对旧党也没什么好感。他可没忘记,当初旧党上书说支持官吏直言,结果真有小官傻傻直言,说新法中某些政策对百姓很好,被废除后反而民不聊生,希望能恢复一部分新法,那小官被训斥了一段,差一点被贬到岭南的事。纵是没有被贬,日子也不太好过,他的上官自然会拿他当投名状。
应劭之想想这事就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