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色的木
可就是他们那么不重视的女郎,竟然天资聪颖,胜过诸多儿郎。
怎能让他不羡不妒?
若这女郎是他家的,他必将家中藏书尽数捧到其面前,再请名师大儒教导,她若想成亲,那便让她挑尽世间俊杰,一定要她看得上眼才行,万万不能如谢道韫那般,才气十足却只能嫁王郎;她若不想成亲,那便想办法替她寻个家附近的道观,让她挂名做个坤道,便可不受世俗眼光约束。
总之,万万舍不得让她去顶替旁人身份,走流放之路。
正当他百感交集时,有好事人插话问:“祖父,九郎不过是能背几本书,怎说他擅长解读经典?”
陆山岳听到这话,平心静气地问:“你可知《论语》为何’论‘是念平声,而非去声?”
这是一个稍难,又直指《论语》本真的问题。大多数读书人会研究《论语》里面的内容,却不会去关注“论语”二字。
被问的人一怔,表情一下子不怎么好了,明显答不出来,支支吾吾半天,最后来一句:“约定俗成便是这般叫。”
陆山岳差点被这句话气笑了。
转头看向陆安:“九郎,你以为呢?”
在众人视线中,陆安毫不露怯,侃侃而谈:“《汉书》曰:《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篹,故谓之《论语》。”
“故而,《论语》之论实乃编纂之意,为孔门弟子各有所记,编纂成册之语。其为平声,而非去声,便是如此。”
这是现代汉语言文学专业教导《论语》时,入门就教的东西,放在这个时代却是降维打击。
——若说《论语》文内的注释是“技”,那体悟《论语》这两个字的意思,就是“艺”了。也只有现代不缺知识,才什么都团吧团吧塞给学生,能不能理解另说,反正你就记住这个话,考试要考。
陆家一众学子听完,皆是如云开雾散,霎时茅塞顿开,往日对《论语》的些许不明之处,一下子便体悟了。
“多谢九郎!”
“多谢九郎!”
一个两个连忙道谢,看陆安的目光更加敬崇了。
陆山岳暗叹一声,而后颔首:“不错,就是如此。你们现在可知我为何看出九郎通读经典了?所谓读书百遍而义自见,九郎能将书背下,句读、语气无一错漏,便说明她对这些经典的真意已了然于胸。”
众恍然而赞叹。
再无人对此有意见,陆安往雅集扬名一事,就此定下。
第23章
陆安不知陆山岳那一句“这事我本不想让你去, 而是让七郎去”到底存不存在转移矛盾的想法,但陆安不吝于以最大恶意去揣测陆山岳的想法。
于是,等陆家人都回到配所后, 她私底下直接去见了七郎陆寓。
“七哥,好久不见。”
陆安站在大通铺门口,笑意盈盈:“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其他人正好去洗漱或者吃饭了,屋内只有陆寓一人。
他看了陆安一眼, 道:“请进。”
而后翻出绷带, 很随意地去包裹自己的手。他的左手应当是清理河道时,搬运枯木或者石块不小心磕到,手背发肿且皮开肉绽,还好后续没有溅到污泥, 不然这手如何还不好说。
陆安连安慰陆寓的意思都没有,假装没注意到对方手上伤势, 而是往他身旁一坐好方便说话。
两人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 陆寓双目陡然睁大, 不自在地别开脸:“你干什么?你别忘了你——”
陆安打断他的话:“七哥, 你信我吗?”
陆寓:“什么?”
陆安:“虽然因着我和魏三娘子的事情,与陆家多有龃龉,可这些天下来, 你, 五娘, 还有祖父以真心打动了我,如今陆家被人欺上门来,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陆寅:“等会儿, 你在说什么,什么叫陆家被人欺上门来?”
“七哥还不知道吗?”陆安一副诧异模样:“事关第五旉那个阉人。他先是特意掠走我的特赦名额, 又恶意将陆家人调来清理河道,摆明了就是故意折腾人,不给我们复起的机会。既然如此,此次雅集,他定然也有安排,说不得会恶意派人来羞辱我等。若是七哥你信我,这次雅集,我替七哥你去。”
“这……这……”陆七郎手足无措,久久不能言语。
陆安诚恳地看着他:“倘若我赢不过,真受羞辱了,也无妨,便当我报答祖父这些日子的栽培。而且,七哥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我也想尝一尝扬名万里,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滋味,你知道的,我……”说着,一向胸有成竹的女郎露出苦笑。
陆寓心中顿起怜惜。
他当然知道,待到日后对方恢复女身再嫁了人,便很难在此等场合出现了。
这话出来,陆七郎一咬牙,看着陆安用力一点头:“好,你替我去。”
又道:“而且,本就该是你去,祖父钦定了你,你又比我强,我十分服气你,佩服你……”
陆安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微笑听着,再适时道出妥当回复。
什么服气你、佩服你,这种话信不信对于陆安而言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原主魏观音终究不是陆家人。
这一刻,陆七郎打心眼里佩服她,但万一下一刻,他佩服归佩服,心里又实在很想去呢?
谁能保证这种情况永远不会发生?
哪怕陆山岳今日说了由她去雅集,可万一亲孙子去哭一哭、求一求,他又反悔了呢。
还是从源头,将本人想去的念头打消比较保险。
陆寓可不知道陆安心里想法,在他看来,陆安今日是来与他开诚布公、推心置腹,大家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心里便觉与她亲近了不少,便连对劳役的抱怨都能顺口说出了:“还好你不在这儿,这保康军人少,修河堤基本是配所的人顶上来的,累死我了。”
——本朝房州为保康军节度。
陆安对此,只是顺着他应和了两句,而后便说自己要回衙门了。不然太晚了走在街上不方便。
陆寓完全没多想:“那你赶快回去!”
陆安出了门,没走几步,身后传来少女的呼声:“阿兄留步!”
陆安转头,看到是五娘陆沂舟时,象征关切的话脱口而出:“瘦了,脸上都没肉了。”
陆沂舟一听这话,那种无法描述的感动,仿佛细雨落进心里。
她捧上一叠纸:“阿兄,这是祖父闲来抄书留下的废纸,我要了一些来,在背面书写了各处避讳,我知阿兄心有大志,千万不可在这上面跌跟头。”
又道:“我不知阿兄为何过于随性,然而咱们这样的诗书之家,是必须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的。”
而陆安吃饭的时候,习惯把菜肴放在正前方夹用。
——这是现代留下来的痕迹。如果没人提醒,她很难意识到错处。
陆安眼皮一跳,连忙对陆沂舟道了谢意,回去就好好看了对方整理出来的忌讳,以及士大夫家族习以为常的“礼”。
一晃眼,五月二十二日便到了。陆安得了房州知州特批的准许,便自行穿好朴素的衣服,拿着请柬去汉江边上的雅集。
房州处于汉江谷地东部,四面皆山,土地逼仄,人口也不多,户数才两万多户。
而在这个基础上,便是本朝风气向文,这次雅集也不该太多人才对。然而陆安远远一望,便见文人如织,再一打听,原来是此次知名大儒赵松年会出席此次雅集,除却房州学子外,周边均、利、达等州也有不少文人慕名而来,不过没有请柬,根本去不了中心。
人声如潮水,车马更喧阗。
陆安还看到不少囊丰箧盈的商人,多穿紫衫,销金为饰,坐暖轿而来,从头到脚,从服饰到行止都标着大写的“逾僭”二字。
——庶人、商贾不允许穿紫色,不允许配戴金子做的饰物,不允许坐轿子。
不过大多数人都不当回事,民间逾僭者比比皆是,有不少大臣多次上书此事,换来的也还是民间我行我素,“遂以为常”。
这些商人之所以会出现在雅集上,除了跟随社会风气喜好文学外,还有看看能不能找到顺眼并且愿意接受商贾投资的学子,好来一场豪赌,赌对方金榜挂名,又非是过河拆桥之辈。
而陆安翩皎的风姿和朴素的衣着入了不少商人的眼,一路走来,已有一二十商贾上前攀谈了。
陆安一一拒绝,向着雅集中心——“观澜亭”行去。
越往里走,商人越少,士人越多。
多是三三两两而伴,或在擘阮弹筝,或是比势覆局,还有人直接搬了家中桌案过来,在等待雅集正式开始前,呼朋唤友来一出射覆藏钩,也有的在烺烺诵书……
有喜色,有愁色,有笑声,有叹声。
反正都是名声。
然而,当这些文章之士见到陆安时,声乐停了,棋不下了,酒令不玩了,那书本,也下意识放到一边了,直瞪着双眼看陆安,突然想起魏晋时的一个典故——
掷果盈车。
虽说时人相比魏晋人民更为羞涩,不会做出围堵美男子之事,但他们相信,如果能够让眼前这人回到晋朝,又是一个看杀卫玠。
只能说,还好如今雅集评审,已经不包括风姿仪态了,不然他们一群人都要被这一个人比下去!
“此人是谁?”
“往年雅集怎从未见过?”
“莫非是汴京来人?”
众人议论纷纷,挑剔的视线从这人袖口没有污点的白里子,猜测那是丝绸还是其他料子,转到对方那双淡褐色编织鞋,猜测这是不是汴京——或者其他州府时下风尚,然后便见此人穿过小径,来到观澜亭前。
而在那里负责拦人的衙役一见到这人,还没问他有无请柬,便高呼:“陆九郎到了!”
笑吟吟将之请进去。
其他士子当时可就愣住了。
这陆九郎又是哪位,竟得如此优待?只要一见到人,就把他放进去?!
——古时候消息传播慢,离“可怜天下父母心”那件事才几日功夫,陆安的名声尚未完全传扬出去。
便有人哼哼着,半是不服气,半是酸溜溜地说:“原来是有门路,陆九郎,哼,也不知才华如何,说不得是银样蜡枪头呢。”
旁边一穿织锦袍子的书生瞧了他一眼,呵呵笑道:“他才华如何我不知,但我们才华如何,倒是摆在这儿。那些有才华却没有请柬的,早就可以靠近观澜亭了,在这儿的全是没有请柬又没有才华,只能试图赚些名士风流的。”
如此刁钻话一出,不止他旁边这人,周围听到这话的人都是面皮爆红,像是被捏住喉咙一样,说不出话来。
*
夏日炎炎,那观澜亭前边有块空地,上有许多人,一个个盘腿坐在软垫上,头顶帷幕遮住大部分阳光,只留下些许,为郎君们添色。
“陆九郎到!”
随着唱喝声,众人只见阳光和清风中,陆安朝着他们行来,如同光在流动。
房州知州朗声大笑:“咱们的孝义九郎来啦!”
场中有学子扬起手中纸扇,被遮住的嘴撇了撇:“甚么孝义九郎,沽名钓誉罢了。”
周边学子听到他的话,发出窸窸窣窣的笑声。自古文人相轻,有对陆安友好的学子,就有看她不顺眼的学子,当然也有对陆安漠不关心的学子,但不论是哪一方,在阳光中席地而坐时,都显得格外清俊,格外精神。
昂扬学子,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