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色的木
柴稷用手捂着嘴,生生把干呕又堵回去,随后才惨白着脸道:“说得很明白,我明白了。”
以后宁死不饮生水。
陆安说:“多饮汤就能少生病,这对于穷苦人家而言,是他们最容易寻到的‘药材’。他们每日都要做饭,哪怕两天只热一顿,其余时间都吃冷饭冷菜,那也有开火的时候。可以每次开火时,将生水和饭食一同煮,能煮多少算多少,能有多少汤算多少,百姓完全可以做到每日饮汤,只是他们不知饮汤的好处和饮生水的坏处,才会不去废这功夫。”
柴稷缓过了那阵恶心感,听到这话,说:“若只是做饭时顺道热一些水来喝,不费什么时间,百姓想来也是乐意的。”
柴稷相信,除非是走投无路,不然人一般很难克服心理障碍去喝野兽的尿,他们听到那“山泉含尿说”,会去主动把生水煮热的。
“不过,井水从地底挖出来的,应该没有这个缺陷?”
“怎么会呢。”
陆安循循善诱,如同雅集时的君前策对:“野兽的尿液与粪便,除了入水,还可能入土,入土了,自然就会往下流,然后井水……大王可能明白?”
柴稷:“……”
柴稷:“……我回去就寄信给官家,请他将此事散布全国。”
陆安露出浅浅的笑容:“那就劳烦大王了。”
柴稷看到陆安笑了,自己便也笑了:“九郎,我没想到你在医道上也有自己的见解,这‘多饮汤’的说法,实乃当世奇才。”
陆安拱手微笑:“大王过誉了。”
柴稷调笑她:“我还以为你要说‘略懂’了。你再多说几次,往后你的外号除了孝义九郎,那便是陆略懂了。”
陆安轻咳一声,只觉得自己实在冤枉。
——这次是真的略懂。毕竟她真不会医术。
柴稷继续说:“九郎这般连医术都有所涉猎,我倒是想到了昔日鸣泉先生的教导。他告诉我,不论我的儒学学得如何,都该择一事当作副业。”
——陆山岳教过太子,而太子很多时候都是和王侯之子一同上课,申王说得到了鸣泉先生的教导也没说错。
“鸣泉先生说,这副业可以是务农,也可以是做工,也可以是水利、算数、兵法、天文、地理……在他眼中,人若只通经义而不会治事,那便只是浮华之词,成不了大事。”
说到陆山岳时,柴稷表情微有复杂,仿佛自己在说另外一个世界的事儿了。
没有人知道,昔日皇太子就学的资善堂诸师中,唯有陆山岳支持他多出宫走动,私底下多与他说:殿下日后不论是耍赖还是偷跑,都必须离开宫中,在汴京中行走,这样才不会被欺瞒。
但也是这样的陆山岳,一直心心念念祖宗之法不可变,所以,柴稷宁可先在新帝登基,权力最不稳之时先自断一臂,暗示第五旉想办法构陷陆山岳,也绝不等自己坐稳帝位后,帝师的身份水涨船高,反过来成为他的限制。
柴稷一眨眼,又丝毫不被这个念头所影响,继续与陆安谈笑:“陆家人在鸣泉先生的要求下,都必须在经义之余,选择一项治事之业,莫非医学就是九郎你选的副业?”
却不想,他刚说完,就连他的骊龙之珠微微垂眸,虽然还是在微笑,但笑容好似黯淡了许多:“兴许是因着我体弱,祖父倒不曾教过我这些。”
柴稷脱口而出:“怎……”
一字既出,自知失言,立刻闭了嘴。
倒是陆安好似一句话之后便调整好心态,再说话时,又是往日那淡然一笑的模样:“不过如今我主修儒学,兼修医道,倒也和祖父教导殊途同归了。”
可把柴稷心疼坏了。
他的贤才现在确是淡然了,但是在以前体弱的日日夜夜定然脸上一片空洞,不知上天为何给他一具脆弱的身体,乃至自己祖父都不会对他有所期待。
——要不怎么说脑补的心疼最为致命呢。
柴稷本来打算重用陆安了,此刻更是提前预设陆安入朝后必然步步艰难,朝堂上那些不喜欢改革的老顽固定然会对陆安横眉冷对,处处排挤他,处处使绊子。
光是这么一想,柴稷就更心疼了,脑子里扒拉扒拉再扒拉,想着还有什么荣耀可以堆给自己的心尖尖,免得别人看低了陆安。
第39章
柴稷抿紧嘴唇, 脑子开始思索。
首先,田地肯定要给的。不然让他的骊龙之珠去喝西北风吗?
先把房州的田地划拉个几顷给九郎,不过这只是一个身份象征, 房州的好田没有几块,刀耕火种的耕地方式十分普遍。等九郎到了汴京,他再想个由头给他划个几顷肥沃田地。
然后,大宅子也得备上。九郎现在住州学宿舍, 不用换, 住州学更有名声,但等到了汴京,难道还让九郎住客栈吗?
尤其是科举比较累人,住客栈住得不舒服影响了九郎状态怎么办?而且, 汴京掠房钱(租金)不低,九郎来日当官了, 租赁房屋恐怕就是一大笔开销, 还是能省则省比较好。
他记得汴京有套带温泉的宅子, 装潢也大气, 正好,回头查一下主人家做过哪些违法乱纪的事……
唔,还有什么呢……
柴稷自顾自地决定着, 至于突然被查违反过什么法纪的那户人家会是什么想法, 就不干他的事了。
正思考着还有哪里需要查漏补缺, 柴稷便听到陆安起了个新话题:“既然家祖曾经教导过大王,不知大王兼修何术?”
柴稷便说了:“我喜爱游历天下山川河岳, 便兼修了地理。”
一边说, 他一边指方向:“你别看房州虽小,只领房陵、竹山二县, 此地矿土颇多。北边一带有黄土,南山那一处多黑土,西边我见着很多次红土了,东边既有青土,也有白土……”
陆安适时接话:“唔……黄土和黑土都能种地,红土是赤岩,青土是淤泥,白土就是观音土,是不是?”
申王瞳孔中多了惊喜的神采:“九郎你也懂地理?”
地理是考试必备科目,陆安当然懂。懂的还不少。
但她冲着申王眨眨眼睛,道:“略懂。”
——这倒是戏谑申王之前那句“陆略懂”了。
陆安这句话愣是把申王逗得笑不可仰,他笑完了,就连道三声:“好!好!好!”
又高兴地说:“往后你进京当官了,我便有人陪玩儿了。汴京喜欢地理的不多。”
陆安确实喜欢地理——或者说,她也喜欢游山玩水。
上辈子她就经常全国各地跑,那时还自学了水墨画和拍摄,每到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或是作画,或是拍摄,有时还会自写一些游记散文。
但这辈子不能这么说,不论陆九郎这个身份,还是原本的魏三娘子,过往十几年人生里,从未离开过汴京。
陆安便笑道:“承蒙大王看重,陆某受宠若惊,只怕让得大王失望——陆某少有离家时候,对于地理地貌都是从书上看来的,比不得大王实地勘看。”
——先把预期拉低,这样她后续说出什么超预期的东西,才能成为惊喜。
两人又浅浅聊了一会儿。陆安的初高中地理知识确实给了柴稷极大的惊喜,基本上他说什么,陆安都能对答如流。
柴稷口中声声唤着九郎,满脸笑容,欢若平生。
唤着唤着,他突然意识到一点:“九郎可有表字?”
陆安:“未及弱冠,尚无表字。”
柴稷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像在吃瓜:“奇了,你已游庠十数日,鸣泉先生竟不为你取表字?”
——依照世情来讲,男子入学,就要提前取好表字,方便同窗称呼。
陆安面色平静:“或许家祖另有他意。”
陆安心里清楚,其实纯粹是陆山岳没反应过来她也要取字而已,可能过几天就反应过来了。不过,不妨碍她继续设套——
说罢,陆安微微垂眼,隐隐能见其中失落之意。
站在陆安身后的陆家人好似想起来什么,看陆安的眼神又带上了些许怜意。
柴稷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再忆起之前陆安还不知道陆山岳教学风格的事,想法已是起了微妙改变:
他之前是不是误会了?九郎不知陆家人要学副业,并不是因着身体虚弱,不与兄弟一同进学,而是他那老师……根本不待见九郎?
一时之间,又惊又怒,望着陆安的视线里,也已是爱怜非凡。
九郎对祖父至纯至孝,街上碰到羊汤都要特意给祖父送去一碗,反观陆山岳……什么都不教,什么都把九郎排除在外。
甚至明明知道九郎入学了,该起字了,也不上心!
什么祖孙情谊深重,分明只有九郎对他祖父多有孺慕之意,陆山岳对自己亲孙子,不过尔尔!
柴稷用力吸了口气,平息那胸中激愤,只一把拉住陆安的手,在对方诧异的注视下,认真地说:“你既已游庠,无字不行,我给你牵个线,你拜赵松年为师,让他替你取字如何?”
陆安当然是推辞的,但哪里抵得过这位大王的热情和义气,只能无奈接受了。
祖父啊,不是九郎不想让你这位直系长辈取字,实在是大王盛情难却。
*
“你,去为九郎准备好束脩。”
“你,去替寡人和九郎写一封正经拜帖,拜会赵提学。”
“你,去准备一些吃的,寡人饿了。”
柴稷下了指挥后,他那些侍从皆只是应了一声“是”,便默然不言地去干活了。
指挥完之后,柴稷笑吟吟侧头看陆安,怀里又抱回了兔子:“九郎,咱们待会儿先用饭。不论是拜帖还是束脩,他们都会准备好,必不会令九郎失礼。”
陆安微一作揖,面上略有动容:“大王之……”
柴稷打断她感激的话语,只道:“不必言说,说太多就生分了。九郎只要知道我是替我兄长外出寻找贤才,九郎便是我眼中贤才即可。若实在过意不去,那日后入了朝,尽心为官家效力,便是回报我了。”
既然提到了官家,陆安按照该有的礼仪,向着汴京方向拱手作揖,微微弯腰:“圣躬安康。”
这才回身看向申王,道:“陆某谨记大王所言,必不敢忘。”
二人相视一笑,侍从的吃食也准备好了,待陆安和柴稷吃饱喝足后,就带上束脩,前往赵家。
——至于陆沂舟几人,就留在山里,继续寻找药材,映对《本草纲目》。
陆安和柴稷以及其侍从到了赵家后才知道,赵松年早早带着书童住进了山中道观里,开始自己悠扬南山,采药耕种的快乐生活去了。
于是一群人又回到山里去,沿着缓缓流动的山泉水逆行,一段路后,就见一道观坐落在泉边松林中,顽童嬉笑着打闹,翠鸟鸣唱于树梢。
那几个顽童一看到陆安几人,开口便是:“我家郎君进山采药去了,不在观中,诸位请回吧。”
看他们言语,想必这段时间来找赵提学的人不少。
柴稷笑问:“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顽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头齐声道:“不知道。”
其中一小童脆声道:“郎君他的确不在观中,凭你是谁也见不到他。”
柴稷莞尔,逗小孩儿:“那你们不能进山里找他吗?你们家就是这么待客的?”
小童却是伶牙俐齿地反击:“郎君不曾说今日有客至。何况我们进山寻人,若是失踪了,你们也更无时间与郎君相处了。郎君定会亲自入山寻我们的。”
柴稷笑道:“你都这般说了,我总不能硬赶你们入山。那你家郎君可说了几时回来?”
众童子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