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色的木
想了想,又道:“但若会误了你前程……”陆家长辈对比了一下双方的重要程度,声音很嘶哑:“那还是你的前程更重要。”
陆安道:“三两个倒也可以。”
因为她说话比平时轻,其他人都下意识静下来听,此刻,听到她答应了,都是不约而同地流露惊喜之色。
陆家长辈更是噙着泪水:“好好好,我这里……”
便要提名单了。
陆安打断他:“你们将名单整理好递给我,我看看能带谁。”
陆家长辈自然而然接话:“好。”
却是没注意到,就在这一瞬间,气机已变。
“官本位”就是“审批权”本位,不论是皇帝还是官员还是其他上位者,他们的权力就来源于审批。
有审批才有权力,如果没有审批,造也要造一个流程出来。
当陆安要求陆家将名单整理好递给她,由她来决定选择谁的时候,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改变,权力就已经来到了陆安手里。
是她,决定了陆家人的生死,而不是陆家人自己来决定。
陆家人没有意识到二者的不同之处——而有可能意识到的陆山岳,他恰好有些事没做完,没在此地。
*
陆安拿到了名单。
或许是为了讨好她,陆沂舟恰好在其中。陆安笑了笑,拿朱砂在这个名儿上画了个圈,陆家长辈便同样露出了笑容。
——看来马屁没有拍到马腿上。
陆安又挑了以前相处的时候,明里暗里和她示好的几个小年轻,一共四个人,准备向房州知州打申请。理由也很简单,他们会识字,让这些人去看《本草纲目》,辨认里面的药材,然后带领百姓去采药。
陆家的男男女女排列着,齐齐向陆安作了一揖:“此次若非九郎,我等只怕已招第五旉毒手。”
陆安礼貌地微笑:“本就是一家人,何必说这些。”
陆家长辈与小辈看着陆九郎,心中却是起了一个微妙想法。
若下一任家主是九郎……他们却是服气的。
这想法如同那蛛网,轻薄、隐秘,难以言说。
唯有陆七郎拧起了眉毛,面目忧愁。
再这么下去,原来的九郎还能换回来吗?就算他说出真相,只怕其他人也会众口一词,对外认定眼前就是真九郎吧。
甚至如果原来的九郎非要把事情闹出来,他们不介意让他“病逝”。
陆寓下意识想要去寻找陆山岳,询问祖父这事该怎么办,却没找到祖父的身影,随后才想起来,祖父还在自己房间里,根本没来这儿。
……
陆山岳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大致能猜到——毕竟当陆安出现在雅集上时,一切就不受控制了。
他也没办法阻拦大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实在不行……就只能麻烦“九郎”将“魏三娘子”娶回来了。
陆山岳叹气一声,叫人将陆安请来,也懒得和对方叙那种装模作样的祖孙情了,人一来,就直接把自己准备的东西拿给对方。
陆安一看,竟是一些手抄书。
有赵蕤的《长短经》,书写的是纵横术;王弼的《周易注》,是官方注解《周易》的标准本,还有其的另外两本书籍《老子注》和《论语释疑》;《孟子》《庄子》这些不在十二经里的书籍也有,都是陆山岳一笔一划抄出来的。
陆沂舟先前说陆山岳闲时抄书,抄的就是这些书。
对此,陆安没有吭声。
陆山岳看着她,突然叹气:“我写这些,倒并非想让你承这个情,只你对外是以陆家身份行走,若露了怯,于你,于我,于陆家都不好——这些书,是家族子弟自幼便会看习的经典。”
陆安将书抱起,面上露出完美的笑容,唇角的弧度都是那么恰到好处:“祖父在说什么?什么承情不承情的,太见外了。我确实需要这些书。”
雏凤于巢时,也要仰头张嘴乞食。
幼龙腾空前,亦需潜伏于泥洞中。
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若想龙腾四海,凤舞九天,就不要将助力分为三六九等。
且待来日。
离开配所时,陆安手上没有拿书,因为跟着她离开的陆家人很自觉就把那几本书抱好了。
从离开配所后,陆安便默默观察这几个人了。
陆沂舟不必多说,只是沉默地抱着书跟在她身后,对于周边景色是目不斜视。
陆宇(陆十一郎)倒是气势汹汹地走着路,一双眼大胆地往周边瞧。
陆寰(陆十五郎)身材纤弱,比陆沂舟高不了多少,走起路来规规矩矩,尽管知道能离开繁重的劳役,情绪上也不见有什么起伏。
四人中年岁最长的是陆容(陆五郎),十分冷淡、沉静,是大家族子弟常有的端庄样子。
第一个说话的竟然是十五郎,他机敏地注意着陆安的每一个眼神,在他们路过一个羊棚,棚里的羊响亮地咩咩叫,声音又大又有活力,一听就知道主人将其养得特别肥。陆安的视线只是在上面划过,陆寰便开口:“九哥若喜欢吃羊肉,可否给寰一点时间,寰在每日做事完毕后,立刻去学。”
他走得鼻子上出着汗,却没有抬手去擦一擦,生怕手沾了汗水,会把书籍弄脏。
陆安瞧了他一眼:“十五郎这话……”
陆寰抱着书行在乡间,山草覆过脚踝,他看着陆安,表情十分认真:“九哥带我们出来,就是大恩,能为九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是应当的。”
其余三人也是点头。
受恩就要有受恩的态度,而且不仅仅是受恩,九郎肉眼可见的要平步青云了,这时候不站队,什么时候站队?
陆安含着笑,没有接这话——毕竟,主动答应兄弟去做厨师,说出去名声不好听。她相信陆寰自己会领悟的。
她只道:“我带你们出来,也是有私心,我有一本医书名为《本草纲目》,需要你们去认真研读,记下其中药物外形,而后在附近山中辨认药材,找到一样的,便记录下来,往后带领百姓采摘和炮制。一定要教会他们。”
陆沂舟四人把脸色放正,皆是认真地听着。
第38章
陆沂舟等人很知道他们现在和陆安是一条船上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都铆足劲儿在看《本草纲目》, 外出去山上寻找药材时也认认真真地找,没有一个偷懒。
——而等来日带领百姓上山采摘和炮制药材时,他们也会不遗余力为陆安扬名。这就是陆安出手将他们从配所拎出来的缘由之一。
陆宇大大咧咧地说:“这可比清理河道轻松多了。”
其他人都很赞同。
陆安叮嘱他们:“如果感觉药材和实物不同,便记录下来, 拿去药市询问, 瞧瞧是相似的东西,还是我收录时收录错了,错了便校正。”
众人齐齐应是。
却在这时,陆安听到不远处有人笑着说:“九郎,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呢?”
陆安侧头一看,是申王, 对方怀里抱着一个雪白粉嫩的小兔子, 手在不轻不重地把玩着兔耳朵, 抚摸着兔子脊背。身边还跟着十来个侍从, 从各个方位将他围住,一看就知道是护卫好手。
申王慢悠悠地走过来,看了一眼他们手里的《本草纲目》, 就笑了:“在学习如何辨认草药?”
陆安点头。
申王又看了一眼那草药, 便道:“紫花, 一房四隔,看着有些像扇子, 子大如胡椒而色紫, 触之极硬……这是射干?”
陆安微诧:“大王也懂药理?”
申王:“我不懂药理,不过你写的那本《本草纲目》我从头到尾都看了一遍……”
说着, 他竟然背了一段:“射干,能降火,故古方治喉痹咽痛为要药。孙真人《千金方》治喉痹有鸟翣膏。张仲景《金匮玉函》方治咳而上气,喉中作水鸡声,有射干麻黄汤。”
真的一字不差。
陆沂舟几人震撼地看着申王,缓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地,轻轻地抽了一口气。
是什么情况才能让一个对药理一窍不通的人,去看医药书?
他们才几个月不接触外界,九郎居然已经能得到一位大王不惜血本的拉拢了?!
而陆沂舟看着陆安,更是呼吸急促,瞳中流露恍惚惊叹之色。
这是多少男子梦中都不敢想的成就,魏家姊姊生为女子,却是做到了!
*
陆家人发现,申王自从见到他们后,就开始和他们同行了。
——或者说,主要是和他们九哥同行(薪朝管哥叫哥,管弟也叫哥),至于在场其他人,这位申王殿下也只是初见时含笑朝着他们瞥了一圈,便不再关注了。
“九郎,荀子在《劝学篇》中提到: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茎长四寸,生于高山之上,而临百仞之渊。这射干,就是你们方才发现的射干吗?”申王饶有兴趣地问。
陆安点点头,道:“荀子说这话是为了劝学,实际上,射干通常能在山脉中较低的坡地上寻到。”
申王似乎对这些药理很感兴趣:“我此前看《本草纲目》中说射干就要采根,这根要怎么采?我瞧那书中不曾说。”
陆安当即弯腰,拨开群草,掐着射干的茎,没有摘,只是尽量仰起来给申王看:“就是将它挖出来,再用剪子剪掉所有茎叶,只留根部。它只有这根部可以入药。剪完后还不能歇息,还要把它根须的泥土剔掉。”
她一边说,陆沂舟等人就一边记,这些也是要回头加进《本草纲目》增删版里的。
而陆安在那里说,申王竟真的将下襟一撩,小兔子往侍从手里一递,蹲下去看那射干。
侍从们瞧着自家主上直接蹲下去那一幕,面上一下子扭曲起了诡异的惊恐,人也颤了颤。
偏偏主上一个眼神也没管他们。
陆安和柴稷,一个说得仔细,一个听得高兴,间歇着还有询问。完全将其他人忘在旁边。
足足聊了一刻钟,侍从们不敢坐下,只能默默站在旁边看着。
陆沂舟几人倒是各自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了,有心想听,但听了片刻,越听越纳闷。
等会,之前不是还在说《本草纲目》吗?怎么现在说到什么“多喝汤”“保持房间通风”了?《本草纲目》有这个东西吗?
怎么突然从“射干治咽喉肿痛”说到“汤可以稀释痰液,痰难咳出时可以多喝汤的”?
陆安聚精会神地和申王说着自己学过的护理知识:“我知大多数百姓家贫,很多时候待客时都只能端冷羹出来,但生水真的不能饮用。”
柴稷满脸新奇:“为什么不能饮用?那山泉分明清甜可口,饮之十分止渴。”
陆安用古代人能听懂的方式,告诉他:“山泉中会有野兽的尿液和粪便……”
柴稷激灵了一下,面白欲呕。
“你饮了野兽的尿液和粪水,就会得痢疾、伤寒、霍乱等病。只有将生水烧成汤,水里的尿液才会被烫成烟雾飘走。我说的话可有说明白?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