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色的木
两支签的差距,却如同天堑,隔开了胜利。
但没有人不服气。
日色透过石榴花,给洪光君发上的红丝带罩上一层火红的暖光。
她起身,向四周拱手,沙哑地道:“谢诸兄相让。”
众人也连忙起身,拱手作揖:“四娘子客气了。本便是鸿鹄,何须燕雀相让?”
洪光君拿到了第一。
她也依言,将胜利品转赠给了陆安。
通州人小声嘀咕:“可惜了,应大郎弹的如果是其他曲子就好了,如今倒让那陈家小子踩着他拿第二了。”
“是啊,曲风撞了个七八,都是悲曲,可咱们大郎在前头,弹了人生,陈家小子在后头,就刻意奏了母亲。人生不尽相同,可谁人无母啊。就冲着这点,也多有人投他。又因着曲风相似,喜欢他的曲子,就不会那么喜欢大郎的曲子了,不然大郎何至于二十签都没到?”
“哎,别说了!”
“怎么就不能说了?他投机取巧还有理了?”
“不是……你看……”
说话的通州人被同伴一扒拉,转头就看到道边,路过的陈晋昕正抱着琴,静静听着他们背后蛐蛐他。
通州人:“……”
面色一下子就尴尬了起来。
那边应劭之侧目瞧到陈晋昕和通州人站位相近,登时脸色一变,顾不上身边还有人与他交谈,直接起身走了过去。
陆安想了想,也站了起来,和他一同走过去。
人还在半道上,就看到那陈晋昕瞧着安安静静的模样,出手却是一个狠绝,抱着琴就把琴尾往那通州人身上砸过去。
第48章
这是何等的大薪琴圣行为。
好在, 那通州人不是什么某王世子,而应劭之及时把人撞开的举动,也不会造成七国之乱。
陈晋昕冷眼看了几息那摔到地上的通州人, 还有和他滚在一起的应劭之,把琴一抱,扬长……呃,回到座位上。
毕竟文会还没有结束。
应劭之捂着脑袋, 无奈道:“几年未见, 陈兄还是这个暴脾气。”
还好他跑得快,不然就等着文会变成“血色の文会”吧。
再一问自己同窗之前说过什么,应氏兄弟都不好吱声了。
——你背后说人家没有真才实学,靠歪门邪道赢得胜利, 在名声重过生命的文人群体眼里,被打死了也没处找理。
这事一出, 通州人都不太敢吭声了, 待棋比的时候, 也老老实实比棋。
最后棋比拿第一的是通州余子固, 他的盲棋下得实在出彩。
陆安谨守她的毒誓,没有下场。
直到“书”这一比。
她的同窗们沸腾了。
“九郎!上啊!”
“九郎!别用那个歌功颂德的字体!用行书!”
“给他们看看你的行书!这才是天下第一行书!”
这话一出,在场士子纷纷侧目。
谁不知道“天下第一行书”是《祭侄文稿》啊。
你们房州人的意思是, 面前这个年纪轻轻, 还未加冠的毛头小子, 竟然能写出超越《祭侄文稿》的行书?
这未免太自大了吧。
“啪!”书案前有人写完数列字后,将笔摔于砚上, 斜视陆安:“既然如此, 不如请这位‘天下第一行书’上前写一写,让我等拜读先生大作?”
陆安竟真的到案前了。
那人双手抱胸, 只等着陆安下笔,而后讥讽。
但陆安没有下笔。陆安细细打量着这人写的字,随即一本正经审评:“写的是颜体?神韵稍差,不过不显呆滞,再练练,便能写出颜体风骨了。”
那人怔愣半息,而后腾腾怒气升起。
什么意思?
这人什么意思!
他是等着评判这人所谓的“天下第一行书”的,这人倒先评判上他来了?倒反天罡!实在是倒反天罡!
“你——”
陆安话音一转,脸上犹带笑——应益之抬眼看来,只觉此人像个笑面狐,吟吟笑着的同时,将旁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颜鲁公为人英风凛冽,法度庄严,颜体则刚烈雄伟,方正严密,字如人,人如字,人字合一,德艺双馨。而兄台为人亦是性烈,端方君子见不得旁人过誉,视之为阿谀,是以兄台这颜体观之差强人意,可谓做人做书都已得鲁公三分真味。”
写颜体的这人没想到陆安猛然一阵夸,而且还夸得恰到好处,夸到他心坎上了。
他做人端方君子……
他做人做书都已得鲁公三分真味……
咳咳。
此人恼怒之意尽退,反而似被触动了真情,感慨道:“早闻陆九思在房州,人人夸耀其君子之姿,如莲之淤泥不染,不卑不娇,凛然正气,今日一见,此赞言不足九思为人十分之一。”
应劭之在台下连连点头:“他说得很对。”
房州不少人也连连点头。
他们九郎就是真君子!
应益之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你们……是真没看出来陆安里子面子都要,先把人挤兑了,又把人高高架起,是在打一棍子给一甜枣吗?
那还真没看出来。
毕竟陆安卖相特别好,脸上天然带着三分笑,说话十分和气,用词也很好听,这样的人说一些夸奖的话,所有人都会觉得……
没错,朕就是这样的汉子!
他懂我!
我感觉自己好像被他看透了,我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他就仿佛是我认识了多年的朋友!我们亲密无间!
写颜体那人更是虚心地问:“陆兄说我这颜体神韵稍差,不知差在何处?”
陆安判断了一下对方神情,确定这人是真心询问并且不在乎场合,而非是想听她当众说好话。于是稍微侧了一下身,挡住多数人视线,避免点出错误后致使对方难堪。
随后,手指放在那颜体书文上……
台下人只能看到陆安的背影,举动的胳膊,以及写颜体那人怔愣过后,震撼,震惊,以及如获至宝的神色。
再听他说:“陆兄,九郎,我这……我……你……你竟然如此熟识颜氏笔法?!你莫非是颜氏传人?!”
——他以为陆安只是能大致从神韵上面说点什么,谁能想到,陆安竟然能从笔法方面,点破他哪里运笔太慢!哪里力道不均!
台下的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看,满脸不可思议。
颜、颜氏传人?!
陆安自然不是颜氏传人,她只是吃了时代的便利性。
——现代许多人都不知晓,古时称笔法为“笔诀”,也就是书法以口诀相授。
现代人视为常物的各家笔法,在古代属于秘传,不轻易传人。
像现代那种,想要练哪一家的字,就去书店买字帖拿回家练的事情是不存在的,你想学,你就得去求、去借,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借。
比如民间有一个故事,可信度不一定高,但足以表明古人眼里笔诀的重要性和珍缺性。
据传有一位书法家名为韦诞,其师是蔡邕,他得传蔡邕的《笔诀》,当时同时代有一人名为钟繇,然后他想借《笔诀》看一下,还被拒绝了。借不到《笔诀》,钟繇因此吐血昏死过去。
而韦诞死时,还把《笔诀》作为陪葬品带进墓里了。
再然后,钟繇知道这个消息就带人去挖坟,拿到蔡邕的《笔诀》,练成了知名书法家,与王羲之并称“钟王”。
陆安一边回想这个肉眼可见的野史——不仅野,还“屎”的故事,一边对着写颜体的这位士子客气的道:“我非是颜氏传人,我只是看过和研究过的字帖多了一些。”
这士子听罢,不仅不遗憾,反而大喜过望:“既然如此,陆兄可曾研习过欧体?”
欧体?欧阳询?
陆安点了点头。
她学书法,走的是正统路子。
八岁到十岁学楷书,临摹颜鲁公的《大唐中兴颂》和《东方朔碑》等等。
十一岁到十三岁学中楷,临摹欧阳询的《九成宫》及《虞恭公》二碑等等。
十四岁到十六岁学小楷,临摹钟繇的《宣示表》《戎路表》《力命表》,王羲之的《乐毅论》《曹娥碑》等等。
十七到二十岁学行书,学《兰亭》《怀仁集右军书圣教序》及《兴福寺碑》等等。
如果不是这场穿越,她已经开始学草书了。
——至于启功体,也是这几年学的。
写颜体的这位士子听完后,立刻冲台下说:“小妹!你快上来!请陆兄指点你一下!我方才受陆兄指点,此前总有感觉笔画不妥的地方,如今只觉茅塞顿开!”
说着,他又写了一个字。这一次,和之前的字对比的情况下,肉眼可见的显得更加方正规整,却又更有锋棱了。
进步极大,若说之前是自己摸索颜体的笔法,如今已是得高人指点,走的途径更正了。
这个“高人”……
众人默默看向了陆安,双目圆睁,微微喘息。
不会吧……
不会是他们想的那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