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色的木
如果是的话……
人群中有了微妙的骚动,又很快平息下去了。
而被自家兄长众目睽睽下喊了一声的小妹,一时间有些尴尬捂脸,但在看到兄长的进步后,还是毅然而然地登了台,向着陆安一拱手:“请陆兄教我。”
她太想进步了。
陆安:“那你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小妹姓承,承小妹深呼吸一口气,在纸上作字:东南西北。
陆安打量了几眼这几个字,思考片刻,也提笔,同样的四个字,同样的欧体,却是很明显更加瘦硬,更加好看。
承小妹也能看得出来陆安写得更好看,可好看在哪里呢?她看不出来。她兄长也看不出来。台下许多人也看不出来。只有少数几人……
应劭之低声:“益之,你看出来了吗?”
应益之点头:“内紧外松。”
陆安同一时间:“内紧外松。”
陆安详细地把欧体的笔法剖析出来:“欧体最重要的点就是记稳内紧外松的道理,一旦脱离这个骨架,就不能称为欧体。你这一笔、这一笔、还有这一笔,不够紧,这一笔,又太松了,才会写得不如我。”
内紧外松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却是多少临摹欧体的人所面对的天堑。倘若无有精通这个字体的老师指点,能一辈子都卡在这道门槛上,只勉强得其形,而始终悟不到其神韵。
承小妹感觉头皮一阵发麻,死死将这四个字记住,而后朝着陆安一拱手:“多谢陆师指点。”
竟已称师。
而台下十数个同样临摹欧体的学子站起来,已是热泪盈眶:“陆师今日指点,可省吾等十年苦练。”
陆安只是拱手作为回礼。
随后,突然又有数名士子站起来,异口同声:“陆兄!可研习过褚公/钟公/草圣/索幼安的书法?”
在异口同声之后,他们立刻意识到了自己有竞争对手——请教这种事情,当然是越早越好,不然你怎么确定到后面,对方没精力教你了,或者没耐心了,又或者出现其他变故……
于是一个两个戒备了起来,猛盯着其他士子看,试图逼退他们。
其中还有同出一州的。
当然,这种时候,别说同出一州了,同出一爹都不行!
第49章
好好的一场书比, 硬是成了大型教学现场。
总有人能够才华横溢到,与她同代的人还在学堂争锋,互相比斗, 她已经直接跃进到讲师的位置,为同窗讲学了。
不过,讲学归讲学,除非陆安退出书比, 否则字还是要写的。
陆安摸了摸自己的手。
她从幼儿园开始就被送去学毛笔字, 那时五岁,她开始学楷书是八岁,那中间三年她在干什么呢?
她在每天坚持练习横、竖、撇、捺、横折这些基本笔画。
教她书法的老师说她是她见过的最有天分的孩子,就说通了她的父母, 让她用整整三年的时间来练“永”字打基础。
“陆安,我知道你很羡慕你的同学已经能炫耀横幅了, 你还在写‘永’字, 相信老师, 你每天把永字练五十遍, 一年就是18250遍,三年就是54750遍,三年后面, 你学什么字体, 都能轻而易举。”
陆安闭眼, 执起毛笔,蘸墨水, 而后, 睁眼。
她不止练了三年的永字八法。她从五岁练到二十一岁,一共十六年, 十一岁之前每天坚持练五十个永字,十一岁之后,每天坚持练一百个永字。
十六年。
四个闰年,十二个平年。
五千八百四十四天。
四十七万四千八百个永字。
万丈高楼平地起。
此刻——
转侧、起落、顿挫。
尽数归一!
陆安退后一步,不紧不慢道:“我这‘永’字写好了,请诸位品鉴。”
白纸之上,“永”字硕大。
台下学子与知州,还有学正,看着那个“永”字,只觉笔锋起复间,那永字随风摇曳、顾盼生姿,几要从白纸中脱出,化龙而去。
令人心惊不已。
陈晋昕落眼在永字第一笔上。
也就是:侧!
或者说,侧点。
陆安运笔,在这一点侧下其锋,笔锋似高峰坠石,一紧而收。
造就了一个完美,饱满且角度适当的“斜”势落笔。
陈晋昕写字最怕落点,他每次都落不好,不是弧歪了,就是转运勒回时行笔散了。但现在,他看到了一个完美的侧点。
戢仲澐的目光定在永字的第二笔上。
也就是:勒。
原本“横”为“鳞”,“竖”才是“勒”。但是在永字八法里,“勒”反而成了“横”。
戢仲澐是知道永字八法的,陆安大公无私透露这法门的那天,他也在场,但他其实并没有特别把这个法门放在心上。然而如今见识到这“永”字大成时有多美,他才知自己大错特错。
尤其是那一“勒”!
他亲眼见到,陆安纵笔一提一拉,分明看着是勒若横钉,却又能感悟到其中波折。
戢仲澐想起自己的书法老师曾经告诉他:“横画不是让你横着画,是让你上平、中仰、下偃间逐步顿挫,于不平之中呈现平衡之感。”
他一直练不好那一“横”,把握不住所谓的“于不平之中呈现平衡之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本也不焦虑,他能看到他的同龄人们在笔画方面基本都各有不足,能书好这一“横”的更是寥寥无几——多是铺平着笔锋,见不到什么波折。
但,此时此刻,戢仲澐瞧着陆九思那神来的一“勒”,一时间喜忧参半。
喜是喜在永字八法真的有用。
忧是忧在自己已远远被陆九思甩在后头,以后恐怕难望其项背。
而熊士言(通州打腰鼓的那个)瞧着“永”字第三笔,那名为“努”的一笔,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此次科举,他什么都不担心,就担心书法。尤其是“努”这一笔,他写的大有缺陷。
——竖写为努,“努”笔可是古往今来都最难的一笔,在千百年后的作书之法上,刘石庵善用偃笔,郑板桥善用蹲笔,王梦楼善用缩笔,惟努笔近人无善用者。
而千百年前,同样不善努笔的古人定睛看着自己的同龄人近距离给他们做示范,演示了什么是“努”如挽弓,还耐心告诉他们要点:“努不宜直,其笔直,则无力。”
“陆兄……”
“陆师……”
他们有感而发,又争先恐后地爬起来,挤到台下,疯狂地伸着脖子,只期望能离那“永”字近一点,再近一点。
就连应益之这般稳重的人,看到这“永”字,都呼吸急促,有一种自己没见过世面的感觉。
他能看得出来,这一个“永”字,囊括了八法之势,能通一切字。恐怕天下学子都要为这个“永”字癫狂了。
一字之师。
这是真真切切的一字之师。
这“永”字一传,天下学子,尤其是寒门学子以及贫民学子,谁不念陆九思一份情?
要知道,寒门学子和贫民学子往往求学艰难,他们大多数人没有老师教,练书法连怎么悬腕都不会,更别提这些用笔窍门。
可有了这“永”字,他们模仿着硬练,也能练出来。
怪不得山脚下他写字时,房州人只有敬佩之意,无有惧意。
有陆九思在,书法一道,他们何惧之有?
应益之叹息一声,却也没有直接投笔认输,而是尽量放平心态,拿出最好的态度,去写上自己的书法。
——这样才是向陆九思献上最大的敬意。
和应益之一样的,还有不少人。
都是读书人,自有傲骨,哪怕知道自己不如人也不会不战而逃。
但不论如何,陆安已是当之无愧的书比第一。
书比结束,就是画比。
“九郎,这场你还上吗?”房州有人问。
陆安想了想,自己虽然学了几年国画,但绝大部分心力都放在书法上,国画略显不足。而且,今日风头已盛,后面还有诗词一比使自己扬名,如果连画比也去争,反而过犹不及。
遂摇头:“画之一道,我只是略懂,便不登场了。”
“略懂”二字一出,房州州学中人尽是神色扭曲,欲语还休。
九郎,别略懂了。你现在一说略懂,我就害怕。
*
陆安不上场,房州自有其他会画的人登台。
学正定下规定:“若是正式一些,一幅丹青至少要画个十天半个月,太长了。诸位简单画一画便是,正好,越简单越能显现功底。便限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不论有无画完,都要停笔。”
诸学子即应。
这一次是同时比赛,台子不够大,便在台下摆好十数案几给参赛者。
陆安和其他不参赛的学子漫步在其中。
看到一通州人选择了画梅花,那一丛梅花画得十分漂亮,绽苞怒放,远近浓淡各不同。
又看到一均州人在以水墨画人物,粗笔泼扫轮廓,细笔勾画五官,为了节省时间,他画的是盲人,如此便能省去眼睛的处理。
还有他们房州自己人画的写意山水,其墨韵变化可谓层层积染,十分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