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色的木
柴稷心急如焚,行在便飞也似到了衙门。
“大家,不仅是房州大小官员,便连州下知县都在衙门口候着了。”
第五旉在车下躬身轻声汇报。
——大家有别于官家,是亲近之人才能道出的称呼。
那场水灾,他和官家都没有出事。官家是正好在赵提学那边,在房山上,洪水没有涌到道观所建高度。
而他是因为提前撤退,上了山,侥幸逃过一劫。
柴稷在车上闭目养神,听到这句话,缓缓睁开眼,不太愉快:“知县过来作甚?他们不需要救灾么?”
这一路上,他看到不少流民行在道上,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尽管房州知州的救灾已大见成效,但房州之大,灾民之多,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无数流民因着房屋被毁,惶惶随着人潮,前往其他州府避难。
自然,房州多山,也有不少百姓索性钻进山中,占山作匪,四处劫掠。
柴稷还看到路边倒了不少尸体,衙门腾不出人手收尸,只能任由他们暴尸荒野,遭野兽啃食。
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些,他才对那些知县大老远从县中赶过来觐见的行为万分不喜。
但其实柴稷也知道是自己吹毛求疵了。
这些知县也有难处。
他们哪里敢不来。来,就算被怪罪也只是怠政这么一个可大可小的罪名,不来,那就是藐视官家,实乃大不敬。
沉默片刻,第五旉听到车上传来官家沉沉的声音:“传朕口谕——”
“往后朕在房州,不必天天来觐见,比起这份心思,不若好好救灾,如此朕心才愉。”
“臣接旨。”
第五旉行了一礼,去前面传达皇帝口谕。
众知县纷纷下拜,口道惭愧。
帝王步下金根,淡淡道:“房州知州随朕进来,其余人等自……”去。
话音未落,便见皇帝声带喜悦,高声唤:“陆九思!你且过来!”
之前他的声音还带着沉意,不太听明白,这一声带着欣喜的“陆九思”一出,低着头的房州知州与房州通判脸上充满了震惊。
他们听过这声音!还听到过很多次!
二人大着胆子,悄悄抬头。
那与陆安言笑晏晏者,不是当日申王又是谁?
不止他们震惊,其他人也震惊。
知县们完全缄默了,只有那瞳孔还在微微颤动。
陆九思他们认识,房州近来的风云人物。
可此人一介白身,竟然与官家情非泛泛,交情深厚,这就是他们所不理解和震撼的了。
——现在讨好陆九思,还来得及吗?
第66章
陆安私底下早就对这一天做了排练。
于是, 柴稷便看到,陆九思行过来时,初时神态自若, 当看到他的脸之后,面上不受控制地浮现了惊讶之色,整个人都难得地愣了一下,虽说很快便反应过来, 赶忙上前行礼, 一副有礼有节的模样,但还是禁不住地在起身时视线又往他面上飘了一下。
柴稷自隐瞒身份起,就等着这一刻——微服出巡不就是等着自己揭露身份时,看到别人震惊、震撼、不敢相信的模样吗, 陆安的反应极大地满足了他的恶趣味,面上笑容便也更深了。
甚至当着众人的面问:“九思, 今日你乃见朕, 觉朕如何?”
陆九思答:“臣不觉如何。”
——溥天之下, 莫非王土;率土之滨, 莫非王臣。纵然陆安还是白身,面对皇帝也能自称一句臣。
面对这个答案,柴稷微微挑眉, 其余人身体微微发僵, 略带佩服地看了一眼陆安。
难道这个时候不应该吹捧一下官家吗, 要说官家身带龙虎之气,之前还在想一个大王都如此有皇家威仪, 不知官家又是何等贵气人物, 今日才一解心中疑惑,原来不是申王有皇家威仪, 实乃面前人就是天子,纵然作了伪装,也难掩身上煌煌天子气。
你陆九思一句“不觉如何”……真真是恃宠而骄,不怕官家生恼啊!
柴稷确实没恼,他顺着这句话自然而然地问:“怎如此说?”
陆安道:“臣见申王,自然是以对申王的视线看申王,臣见官家,自然是以对官家的视线看官家。既然昨日臣见的是申王,便不能以昨日之想说今日之事,今日臣见官家,不过一面,又怎能去言说觉官家如何?”
柴稷哈哈一笑,上前揽了陆安臂膀,将之协进衙门中,只余下一句话给众人:“九思真君子也!”
只有真君子,才不会一个照面,便以“第一印象”去审视别人。
但房州知州私以为,官家就是爱之欲其生,哪怕陆安来一句“见官家如见山岳临渊,磅礴之气于臣心中激荡”,官家也会大笑着,说朕心甚悦。
——别人这么说就是阿谀奉承,但心尖尖的贤才这么说,那当然是贤才慧眼如炬,大方喜人,想到什么说什么,不会为了他人目光而矫饰自己的话语。
房州知州跟着官家进了衙门,第五旉也跟了进去,其余侍卫守在门口,避免旁人闯进。房州大小官员以及治县知县见到此景,就识趣地四下散去,继续忙活赈灾事宜了。
柴稷一坐下,便顺势将陆安拉着坐在他身边,随后他皱着眉头看房州知州:“这次针对豪绅是怎么回事?你身为一地知州,怎做事如此不知轻重?有些事可以做,但不能太粗暴,若朕此次不现身,豪绅闹事,你欲如何收场?”
皇帝私底下一般不会说“朕”,依然是“我”“吾”这么说,当他非公众场合口中说“朕”时,就要注意了,此刻你面对着的是“君”,而不是柴稷。
房州知州忍不住腹议。
这件事明明陆安也有份,兴师问罪就只对着我来是吧?
但人家是皇帝,房州知州只能默默把计划全盘托出。柴稷听完之后,夸道:“确实是好计!此次竟是我冲动了。”
房州知州忙否认了后半句,又奉上溜须拍马之词:“官家之决断才是英明,臣的计策还有瑕疵,不外乎一个‘赌’字,幸得官家这雷霆之势,才使臣这一计十全十美。”
柴稷不置可否。只道:“我还有一惑——倘若那豪绅宁可不要免徭役,也不愿此次征召民夫所清理的农田没有自家一份呢?”
房州知州闻言,便道:“臣亦有此一惑,幸得九思告知臣,此乃明赏暗逼,分化豪绅之策。”
“官家容禀——”
“豪绅如今群情激奋,将己身与他人拧为麻绳,可群众有百人便有百心,总有人会为了免除徭役而接受官府的作为。不需太多,哪怕只有两三人,便能立为表率。”
“贪田者失名,弃利者得誉,其联盟必从内溃散。”
“而在寻常百姓眼里,免除徭役实在是极为优厚的条件,若豪绅拒绝接受,那便是不识好歹,吾等在道义上便占了优势,再对豪绅发难,就是师出有名,民众只会视豪绅为贪婪小人,而非怜悯豪绅受难,与豪绅同仇敌忾。”
“如此,谁仁谁暴,谁蠹谁贤,便如白帛染墨,再也遮掩不住。”
其实就是:以“优厚条件”诱使其陷入两难。接受则利益受损,拒绝则授人以柄。
柴稷越听眼睛越亮。
他对陆安很有信心,但心中难免还是有所顾虑,怕陆安经验不足,想着要不要让他先接点小事练练手。这次一看……分明步步谨慎,行事老辣,实在难以想象此人才十七岁。
渔夫撒网兜了龙王,柴稷竭尽全力才压制住自己上翘的嘴角。
或许这次他来房州的谋算,可以与陆九思私下一谈了。
“既然尔等心中已有计策,便放手施为吧。朕替二位爱卿掠阵。”
柴稷这般说完,陆安立刻起身,后退几步,与房州知州一齐躬身行礼,随后告退,去继续布置后续事宜了。
只陆安临走前,被柴稷叫住,说:“待豪绅事了,你去赵松年那道观中寻我。”
陆安拱手:“唯。”
柴稷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陆安步步踏前,从容不迫的背影,突然敲着扶手吟道:“世间都言虎豹凶,怎知麒幼角初茸?今朝且试蹄临雪,来日折摧金芍容。”
堂中唯有第五旉听得此诗,只觉胳膊上连片鸡皮疙瘩生起,心里将陆安的地位提得更高、更高了。
*
不出房州知州和陆安所料,免徭役这话一出,豪绅之间的结盟不攻自破,民间声势也调转了方向,都言官府心善。哪怕有反对的声音,也被扑灭在汹汹浪潮下。
这事解决了,陆安立刻去找了官家。
官家也不管规矩,笑着招手让陆安与他同座,惹得守门的侍卫忍不住侧目。
随后,门关上,侍卫走得稍远,却又能时刻保卫官家安全。
柴稷开门见山:“九思可知,我派第五旉来房州,是想让他查一查保康军吃空饷之事。”
保康军——乃至整个大薪,军队吃空饷已经是一个普遍的行为了。
一个小队一百人,朝廷会发一百人的钱粮份额,但实际上那个小队只招三十人,剩下七十人的钱粮全被军官吞了。
这就是吃空饷。
而且,还很难被抓到实际证据。天底下别的不多,就是人多,朝廷一派人查,军官完全可以临时拿民夫、百姓凑合,实在担心被看出来,借调其他营的士兵充数也能行。
不用担心其他营不借人,大伙儿都这么干,你帮我我帮你,大家一起吸朝廷的血。
至于真的需要打仗了怎么办呢?有能力的统帅——比如韩世忠在南宋,四万兵籍,他只招了三万人,然后拿这三万去打,照样能打胜仗。这种,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但更多的情况是军官吃空饷,喝兵血,还打败仗。
朝廷尝试过裁军,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裁军,底下军官就把强壮能吃的人裁出去,留下老弱柔脆的继续压榨。
这样的军队,对外怎么能赢。
大薪官家想整治吃空饷的行为已经延续好多代了。
本来这事不好拿把柄,但因为柴稷刚登基不到两年,底下人对这青年天子有所轻视,提交阵亡名单时没有上心,让柴稷在同一份阵亡名单里看到了同一个姓名足足有七八次。
柴稷勃然大怒。
七八个人同名,在军中几万人十几万人的总数下也算常见,问题是,这一次,这七八名字是来自同一个营,同一份战报——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儿!
“此次房州洪灾便是因着保康军缺额,修江堤人数不够,才调用的配所隶民。或许是隶民修江堤不够熟练,才使得此次汉江决堤。”
说到这里时,柴稷停顿了一下,去观察陆安神色。
他对第五旉针对陆家一事心知肚明,只是不会去详细询问第五旉究竟是如何针对的。而这次洪灾,陆家死了好几个人,他这才去问询,一问才知道,第五旉直接把人调去修补堤岸,抗争在洪灾第一线。
柴稷并不确定,死的那几个人里,有没有陆安在意的人。
柴稷顿了顿,说:“九思,关于陆家有人亡于水灾一事……我已敲打和责怪过第五旉了。”
主要是,其他人也就算了,你怎么把陆山岳也给带过去了呢!
先不说陆山岳是我老师,不太合适。就说他是九思祖父,他死了,九思去守孝了怎么办!守个三年,三年之后朝廷是怎样的光景,还适不适合改革,谁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