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色的木
房州知州摇头晃脑地当众诵读了起来,其他考试官听到这两句诗,都是眼前一亮,有人放下饭碗,迫不及待地问:“后面两句呢!”
“没有。”房州知州说。
其他考官急得追问:“怎么会没有呢!考生作诗只作了一半?!”
房州知州点头,然后道:“这只是学子在《周易》为本经的经义题中,答题时随手而为写上去的诗,用来为君子品德添色。想要知道全诗,只能等出榜之后,将人找到,让其将后两句写出来了。”
座中便一阵唉声叹气。
其实草稿上说不定有全诗,或者写诗过程,但在出榜之前,内帘官员不允许看任何会泄露考生笔迹相关的东西。
又有考试官饮了一口淡米酒,叹道:“就怕他只写这两句是因着只有这两句可用,剩下的,不是想不出来妙句接连空着没写,便是写了两句极为糟糕的诗句,贻笑大方。”
房州知州很想说,如果这份卷子是陆安所写,那肯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但他也不能断定此人必然是陆安了,一旦有这个念头,就会使科举失去公平,还是只看文采评定就好。
房州知州问小吏:“我的朱笔呢?”
让他也在这个卷子上写个“通”字,留个姓名。
一支朱笔斜里递过来,房州知州接过,下意识:“多……”
随后的“谢”字还没出口,就看到递笔的房州通判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上司不必言谢,写完后将文章还我便好。”
刚想起来这卷子是从人家手里抢过来的房州知州:“……”
*
“九思!”和陆安同一科场年考取解试的同窗们挤了过来,苦着脸问:“你题答得如何?”
还没等陆安回答,便已是自顾自抱怨起来:“合题还好,我们在州学里也练过合题……”
这话一出,引来周边不曾考进州学的考生们那奇异又艳羡的目光。
这就是有好学校好老师的优势,像他们这样在乡间私塾念书、或是家中自学的考生,根本没有那个敏锐度去练习经年未考的考题。
不过,有好学校好老师的学生,也有崩溃的地方:“但最后那道义题,居然出的《孟子》,这谁能想到啊!”
陆安点点头:“最后那道题确实难。不仅出《孟子》,还加上《礼记》的内容,横跨两本书,我也是斟酌了许久才将之写出来,只希望不曾偏题,也不曾踩中题目陷阱。”
处于目瞪口呆状态的私塾考生还没有开口,旁边的州学学生已经忍不住惊呼起来了:“真的?!九思你把最后那一义写出来了?!”
陆安应了一声,然后就被同窗抓着,恳求她把那一义给他们讲讲。
——科举期间,内帘官员不允许离开后堂,吃住睡觉还有洗漱、上厕所都得在后堂进行,用物理隔绝来避免他们得知考生的试卷情况。
所以,陆安在外讲题,里面连一点消息都接收不到。
“那一义,我是这么破的题……”
陆安娓娓道来。她讲述时,周边考生通过口耳相传得知陆九郎在讲题,逐渐聚集过来,个个全神贯注地聆听着,连眼睫毛都没有眨一下。
偶尔有人提出疑惑,陆安也能替他们解答。
外帘官——就是负责巡视考场的官员看着这一幕,皆是哑口无言。
谁能想到,考生替考生讲解科举题目,其余考生认真听讲这种事情,竟然真的能发生。
他们目睹着,见证着这开天辟地头一回,灯笼里摇曳的烛火,映出文化的光辉。
第二日天亮,考生们再次入考场。
诗赋科的考生今日要面临的考题是赋及律诗各一首。
这诗赋考核也不容易,它不是那种“以花草为题让你作赋一首”这样的题目,而是这么出的:
赋题:日月得天能久照。
你得思考这句话它出自哪个经典,并且知道这一句话的上下文及意思,然后以此作赋。
或者这么出题的:
题:以“其性好仁得于自然”为韵,不依次用。限三百六十字以上成。
出《孟子》,曰:“尧舜,性之也。五霸,假之也。”注:“云性之者,其性好仁,自然也。”
这么出倒是会告诉你题目出处在哪,但是与此同时,它限韵。
陆安提前了解过这方面,她思索片刻,还是打算闯一闯这诗赋科。
也不知这次考题是什么。
陆安垂眼一看。
题:《射中正鹄赋》,以“诸侯立戒,众士知训”为韵。
陆安“唔”了一声。
这不是白居易参加宣州试的试题吗?这个世界的白居易参加宣州试时,出题的人换了一个试题,也就是说,他没写过《射中正鹄赋》。
而宋还用着唐时的韵书。也就不用担心韵脚错误。
好。
秒了。
陆安伏案而书,把这首歌颂儒家礼乐仁义思想的名赋板板正正地先写一遍到草稿上,然后才抄录入卷子里。
随后,又去看诗题。
湘灵鼓瑟诗。
以题中平声字为韵,限五言六韵成。
出《楚辞·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
这让陆安想起来一首诗。
这首诗是公认的试帖诗范本,而末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更是千古传诵的名句。
第79章
陆安写完了一诗一赋。
今日除了考诗赋外, 还有论一首。论就是散体文,这个于陆安而言需要稍花一些功夫,但她也还是将之答出来了, 答得十分轻巧。
但今日考题,注定大放光彩的还是那一诗一赋。
考生日出而入考场,日落而出考场,他们的答卷经过抄录后送往后堂, 夹杂在第一场考卷之中, 随机分发给考试官。
考试官先批阅哪一份试卷都行,反正在最终榜单排出来前批阅结束就可以了。
竹山知县范樵改第一场的经义卷子已经改累了,于是抽出今天的卷子,去看看诗赋来换换脑子。
“嗯……这一首诗不错, 过了。”
“这一首……怎么不多检查检查,本来可以过的, 可惜了, 犯了庙讳。”
“这一首……唔……有点难办……”
范樵拿着这张卷子到了房州通判身边:“上司, 可否瞧一瞧此卷?此卷考生似乎压错韵了, 这一字是隔韵,而非邻韵,但我瞧着其韵律也十分之和谐, 不知是否能批一个’通’字。”
“我看看。”房州通判接过卷子, 目光扫过卷上之赋, 轻声念了一遍后,点头:“既然其韵律和谐, 文章意思也明确, 便不强求押官韵。”
范樵微一拱手,谢过房州通判点拨后, 将卷子拿回自己的位置上,执起朱砂批个“通”字。
随后再看下一张卷子,脸色顿变:“这——”
旁边的房陵县令正好改完自己手头的一部分卷子,心情极佳,看到范樵脸色不对便笑问:“怎么了,范兄遇上什么难事了?总不至于有人提反诗吧?”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范樵身边,探头一看,然后倒吸一口凉气:“这诗——”
“这诗怎么了?”房州知州踱步过来一瞄,倒吸一口凉气:“这诗——”
房州通判颇觉奇怪:“怎么了,都这副反应?”
他开玩笑道:“总不至于应试诗出了千古名句吧?”
一片诡异地沉默。
房州通判立刻感觉好像有火烧到了自己的屁股,整个人都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看向竹山知县手中的卷子,飞速扫视。
前面的句子都感觉尚可,不错的诗句,只是还没到惊艳的程度。房州通判越看越觉得奇怪,又隐隐觉得这才符合他印象里出彩的应试诗程度。
——从古至今,应试诗受限于格律与声韵,命题与时长,出彩者寥寥无几。便是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面对自己在考场上写的诗,都是“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
换句话说,被自己的作品丑到了。
房州通判当然也有这样的经历,他到现在都不肯再看第二回自己在考场上写的诗赋,甚至怀疑部分文臣极力推动科举取消诗赋的政策,是为了把自己的黑历史毁尸灭迹。
然后,房州通判看到了这首诗的最后一句——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这诗——”
他也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是科举考试里能出现的诗句吗?如此韵味无穷,如此情意悠悠。
曲终了,人去了,像是悲凉意境,一转眼却又看到江上青峰。
可称绝唱!
“此诗当为此次诗考第一!”
“是极!”
“不会再有诗能比它更好了。”
甚至于,不止这一次科举不会有诗比它更好了。
这种刹那永恒的意境营造!
这种以终为始的艺术描绘!
这种有声之休止与无声之余韵的碰撞!
恰如青峰倒影江水,在虚实相生间永恒荡漾。
下一次科举,下下次科举,都不会有考生能写出超越它的诗句了。
一众考试官拿起朱笔,郑重其事地在这张卷子上各写了一个“通”字,随后再署上自己姓名。
他们实在可惜:“科举明日还有一场,考试结束后,我们还得继续待在后堂中批改卷子,不能立刻知道这首诗的作者,也不能立刻把它传播出去,看世人震惊……实属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