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色的木
他们确实是科举考官。但他们也是人,也有人的劣根性。比如现在,房州知州就很想快点把这首诗传扬九州,它绝对会令天下人震惊的。
……
“快快快!应劭之!你快写信问你那好友,在解试中写了什么诗,什么赋!”
通州学子齐齐围住应劭之,撺掇他写信去问。
科举确实没有结束,榜单也还未排出,但是考生是可以把自己的卷子内容默背出来的。
他们真的很好奇,以陆安的诗才,碰上应试诗真的还能继续写出惊世作品吗。
不过,就算不是惊世之作,也肯定是佳作就是了。
应劭之满脸的不情愿:“等科举结束你们不就知道了吗?写信一来一回的,也差不多张榜了,何必急这几天?”
他可不想万一九思写诗写砸了,水准大不如前,他成了帮凶,给旁人提供好友笑料。
毕竟,那可是应试诗!你让诗仙去写都不一定能仙得起来。
但是……
“应大郎!你的信!”
短短六个字,成功勾起了应劭之的好奇心:“谁啊,这个时节给我寄信?咦,好厚一沓!”
拿过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越看,眼睛越亮:“好诗!好赋!好论!好经义!”
同窗趴个脑袋过来:“什么东西?”
应劭之回首,将信递给他们,笑道:“喏,九思给我寄的信,他知我会忧心他的科举,考完后就把答卷抄录一遍寄了过来。你们不必再好奇了。”
众学子接过来一看。
“……”
此时正是下课时间,大讲堂外,来来回回许多学生,有的学生路过讲堂门口时,惊诧发现,里面比起平常,竟然安静了很多。
不像是下课的吵闹氛围。
怀着疑惑再仔细一听,隐约便听到有人在室内重复:“这不可能。应劭之,你这好友……这不可能。这可是应试诗啊!”
有好奇学生进去看了。随后,室内又多了一声:“不可能……这……不可能……”
就在更多的人奇怪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有人从大讲堂内出来,被人拽住后,他几乎是整个人都处于还有些懵的状态:“陆九思写出了: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众人笑道:“这句诗确实极佳,但以陆九思之才,他写出这句诗有什么可惊讶的?”
“但他是在诗赋科第二场的场上写出的这首诗。诗赋科场上!!!!”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一下子便面色或青或红,已然震撼到无法发声了。
而陆安早早就开始了第三场考试了。
最后一场,试策二道,与子、史、时务相关。
第一道策题:
吾闻古之赈灾,或发仓廪以济饥,或赐布帛以御寒,皆以全民生为要。然管子之后,时有“以役代赈”之制,使民修堤筑渠、垦荒造屋,虽劳其力,而官给廪食;今世承此遗意,行“以工代赈”之法,非惟救饥馑于一时,亦使民免坐享之讥、惰逸之弊。昔管子云:“仓廪实而知礼节”,然徒施廪粟,恐民失自强之心;若役而偿之,则劳有所获、贫有所恃。
试问:以工代赈之法,较直赈钱粮,其义何以更深?尔诸生稽古通今,其详陈之。
陆安一个字一个字看完题目后,就懂了。
题目问:以工代赈比直接发粮好在哪里。
陆安拿手指轻轻点着卷子,陷入思索之中。
这道题比较简单,常见的思路她能列出至少三种。
比如:以工代赈既能解决灾民生计,又能创造公共价值(如修水利、建道路),避免直赈钱粮的单向消耗。
比如:组织灾民参与工程可防止其流散生事,同时通过集体劳动增强社会凝聚力。
还比如:劳动使灾民从“被动受助”转为“主动自救”避免灾后因群体性绝望而选择报复社会/或者形成依赖惯性,造成国家负担。
但是这三种……尤其是前面两种太常见了,想要获得高分,不能往这方面想。她敢笃定,这个考场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会选择前面两种思路作为核心。
……
陈季明本来已经死猪不怕开水烫,打算三年后再来了,但看到今日份的第一道策题时,默然良久,最后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摸了摸卷子上的墨字突点,几要喜极而泣。
这题!
这题他会啊!
不就是问以工代赈好在哪里吗?这肯定是好在为国家节省钱粮消耗,且增加水利建设的同时,还能控制灾民流动,不让他们闹事吗!
终于!他也能秒了!
……
陆安思索片刻,把核心定成了:以工代赈,既可以避免灾后群体性绝望,还可以让灾民通过劳动换取报酬,避免“嗟来之食”的屈辱感,唤醒民众的人格尊严。
在这个大核心的基础上,再稍微延伸一下小核心,比如节省钱粮,比如维持社会稳定。
确立好书写方向后,陆安开始了奋笔疾书。
而在遥远的徐州,徐州知州早就在按照陆安指点的这个核心在做事了。
“这陆九思怎么搞那么多麻烦事儿。”
徐州知州和自己的幕僚嘀嘀咕咕:“以工代赈嘛,我也不是不晓得这事,直接让灾民去挖石炭,每日给钱粮不就得了?他怎么还要我们等灾民到了之后,又掏钱给他们洗浴,又换衣服鞋子,还发什么……餐票,让灾民凭票子领钱粮,做这么多麻烦事有意义吗?”
幕僚摇摇头。
他也不懂,但是:“按照对方说的做吧。这陆九思明显是官家面前的红人,咱们不做,就是咱们挨训,做了,万一出了错,那就是陆九思的问题,与咱们无关。”
徐州知州点了点头,把这件事安排了下去。
第80章
张五家走出澡堂的那一刻, 望着蓝天绿树,再望着自己身上整洁的麻衣和搓洗得干干净净的身体,一股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说不上来这种感觉是什么, 在他的人生里,他是头一次产生了这种感觉。
古怪,陌生,下意识想要抗拒。
他是一个灾民。
但在灾难到来前, 他只是温州海边的一个普通渔民, 早起打渔,腰间归来,打到的鱼送去鱼行,由鱼行统一用比较低的价格购入。
如果只是这样, 倒也能活得下去,只是吃穿方面有所欠缺。但, 渔民加入鱼行就代表着默认接受鱼行的统帅, 成为行户, 而朝廷有需要时, 是可以以低于市场数倍的价格,向行户征收他们的货物。
法律上来讲,行户缴纳免行钱, 就可以不用被征收货物, 可实际操作会是:行户缴纳免行钱的同时, 被官府征收货物。
也许某些地方碰到好官并不会如此,但张五家以前所在的镇子, 镇长便是如此贪得无厌的地方官。
为了不被征收货物, 张五家只能够时不时上门给镇长送礼,点头哈腰求镇长高抬贵手。
这似乎并不是什么痛苦的事, 许多人家都是这么干的。张五家也这么干。
在天灾来临前,他才刚勒紧裤腰带,给镇长家连送了五天的鱼,第五天还几乎一天没吃东西,海水涌上岸,冲垮房屋,他掉进水中的那一瞬间,将近两天未睡觉的疲惫,还有财产全被海水冲走的崩溃,在刹那间贯冲了他的大脑,他突然不是很想活了,只想沉进水里。
可惜他也没死,他活了下来——那种每日麻木地随着队伍前进,每天都有撑不下去的人一个接一个在他身边死去,饥肠辘辘,精神疲倦,内心的绝望充斥着心灵,如果这样算是活着,那他确实活了下来。
在温州时,知州是个好官,粥水基本能发到每一个灾民手里。不能吃饱,但也不会饿死。
但说来奇怪,张五家最期待的不是粥棚领取粥水的时候,而是每日衙役将他们聚集起来唱歌的时候。
歌声很难听,唱歌也要花力气,可不知道为什么,张五家唱得特别起劲,他发自肺腑地祈祷这个活动不要取消。
然而,光是唱歌似乎还不够,他的心好像被蚂蚁爬进去了,密密麻麻啃噬着,一股子空洞,他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什么。
直到这一刻,他随着其他灾民被迁往徐州挖石炭,来到徐州的第一天,徐州衙门特意空出一家大澡堂,让他们去洗澡。石炭将洗澡水烧得热热的,他们脱去破烂陈旧且无法遮挡身体的衣服,泡进热水里,烟雾腾升,挡住了他们身上的泥垢,泡软了,上桌子一搓,泥巴哗啦啦地掉,好像什么脏啊臭啊的都随之被搓掉。
洗澡之前,他觉得自己就是猪圈里的一头猪,洗澡之后,他恍惚觉得……原来自己还是个人。
洗完澡,有新的麻衣麻鞋送过来,头发不再打结,没有了虱子,干干净净还散发着皂角的香气,然后是干净的布巾,将头发束起。
全身上下都是干净的,干净得让张五家想哭。
也干净得,让他情不自禁挺起了胸膛。
紧接着,就有衙役带着他还有其他人前往挖石炭的地方,带他们去矿脉旁边,临时搭建的房子里,给他们一个牌子,上面刻了他们的名字——虽然认不出来是什么字,但张五家摸着上面的刻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然后,还有给每一个人发的票,比如每一旬日洗澡一次的票,叫什么……休沐?还有每天早晚各一顿的饭票,洗脸洗澡的巾子,洁牙的竹片牙刷和皂角浓汁,睡觉的被褥枕头。
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但是能让你好好过着这挖石炭的日子。
衙役还告诉他们:“这些都不是白送给你们的,是由你们每日挖石炭的工钱折合而成。”
不是施舍,是他们劳动赚来的钱!
灾民们精神一振。
他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在皇权时代,平头百姓很难体会到……什么叫尊严。
……
陆安将自己心里所思所想,拟成文言文,答在时务策里:
一个人,只要他是人,就会有自尊心,就会需要尊严,然而绝大多数平头百姓的尊严都在日复一日的乞活中打磨得一干二净。
所有人都认为,百姓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什么盐苦不苦,是不是毒盐;油臭不臭,是不是坏油。就好像他们天生就不该拿钱财去追求生活品质,他们就该苦着活,哭着过,不配谈尊严。
就连他们自己也这么认为。
官吏往他们身上抽一鞭子,他们跪着接受,乡绅往地上泼一潲水,他们趴在地上舔。他们是猪,是狗,是牛羊驴马,唯独不是人。
可倘若,将他们当成人来看待呢?
……
张五家坐在自己的床上。
说是床,其实只是地板上的一张垫子,但不薄,不用担心地板凉气入体。
垫子后面还有一个小木箱,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小木箱,说是给他们放隐私物品。
嘿!像他们这样的平头老百姓还有隐私呢?真稀奇!
张五家这么想着,手却已经摸了木箱子三四十遍了,那把锁也是摸了又摸,生怕它坏了。
隐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