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吹笛人
齐家红炖了猪肺萝卜汤,润肺止咳,专为在井下粉尘环境长时间工作的贺明国准备。
还有卤猪肝,明目补血,正适合贺明国。现在的井下缺乏眼部护具,矿工眼球容易受到飞溅的煤灰和渣滓伤害,再加上连日的夜班,眼睛负担过重,正需要补一补。
卤料的汤底是贺明珠调制的,老卤被分成几部分,几家店和贺家各存一份,洗好的猪肝放进老卤中,味道是越卤越香。
除此之外,还有清炒时蔬和清炖
棒骨,主打一个清淡。
对着一桌子的菜,贺明国的胃口却不算好。
熬夜会使人的消化功能紊乱,出现胀气、食欲不振的问题,即使白天补够了觉,也无法完全弥补。
齐家红担忧地皱着眉,轻声劝道:“多多少少吃一点,不吃的话身体受不住。要不我去给你拿乳酶生,吃点助消化的药。”
贺明国笑起来,拿起筷子就往嘴里塞了一块猪肝,含混地说:“我没事,这不吃得挺好的吗?”
贺明珠见状,转身到厨房调了一碗酸梅汤,端出来放到贺明国面前。
“喝吧,喝完我和你一起去分矿。”
酸梅汤是用乌梅、山楂、甘草和冰糖熬制而成,原材料简单,制作起来却颇为麻烦。
一两半的乌梅,三两山楂和三两冰糖,加上二十斤的清水,要足足熬上一夜,才能将乌梅和山楂的味道彻底熬出来,配上冰糖的清甜,喝起来酸中带甜,入口回甘。
贺明珠去年晒了一些干桂花,在酸梅汤水开的时候往里面撒上一把,蒸腾的水汽中就有了桂花特有的香气,恬淡而甜蜜,让人喝起来在呼吸间仿佛都带上了淡淡的桂花香。。
贺家之所以常备酸梅汤,是因为贺小弟经常消化不良,偏偏他嘴壮又爱吃,就算消化不良也不影响他每顿都要大吃特吃,然后导致更严重的消化不良,上厕所时疼得嗷嗷直哭。
贺明珠都服了,怎么会有这种记吃不记打的小孩。
她甚至有点想实践一下清廷的育儿方法,病了就净饿几天,肠胃清干净了再说。
但一想到废帝自称小时候被饿到在御膳房偷猪肘子,抱着大啃特啃,直到被太监抢走——算了,被迫挨饿的小孩太惨了,还是试试食补吧。
酸梅汤有开胃助消化的功能,贺明珠索性在家中常备,每天睡前熬上一大锅,全家做梦的味道都是酸甜清香的。
贺明国自持家长身份,不肯喝这种酸酸甜甜的饮品,说起来这是女人和小孩喝的,他一个大男人才不喝酸梅汤。
但贺明珠把酸梅汤推到他面前,大有“他要是不喝就捏着鼻子全给他灌下去”的气魄,贺明国无奈,只好老老实实喝完这一碗。
然而,酸梅汤甫一入口,立时在口腔内沁起清凉恬淡的滋味。明明是常温的,却给人一种冰凉的错觉,整个人为之一静。
贺明国原本由于过度疲劳而昏昏沉沉的大脑,此时神志一清,五感渐渐苏醒,像是原本雾蒙蒙的玻璃终于被擦亮,窗外投进明媚的阳光。
一碗汤喝完,贺明国主动起身去厨房,又给自己来了一碗。
喝完酸梅汤,略停了停,贺明国终于慢一拍地胃口大开,对着满桌子精心准备的菜食指大动。
他一边吃,一边含混地说:“你专心上学,分矿的事不用你操心。我下午就去找排班的人问一问,就算是要赶生产,也不能就可着我薅羊毛吧。”
贺明珠不禁笑了:“大哥,你可算想起来要给自己争取权利了。”
贺明国瞪她一眼,心想自己要是不主动上的话,来的就是贺明珠了。
他一个做大哥的,反而要妹妹替自己出头,这也太没面子了吧。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自己来呢。
齐家红也高兴了些,补了一句:“也别光是排班的事,你负责的那块工作是不是也该换一换了?也不能总是你打锚杆吧?这么危险的工作,总该大家轮流来做呀。”
“打锚杆?”
贺明珠敏锐地发现了关键词。
作为煤矿子弟,她对于采矿的基本流程是有所了解的。
在煤矿开采过程中,对于未曾采掘的煤层,要首先开动掘进机进行掘进,挖出一条可以采掘的矿道。掘进后其他矿工要立刻进行临时性支护,在不断掉落煤炭的工作面上挂铁丝网和锚杆锚索支护,之后进行喷浆,将水泥覆盖在煤层上,使其处于相对稳定的状态,不会在后续的开采过程中掉落煤炭和碎渣。
虽然由于重力和地壳运动,挖出的这条矿道会逐渐缩小,从矿工可以站直了进去开采,到只能弯着腰,再到只能蹲着,甚至空隙狭小到无法开采。
采矿工作复杂多样,需要担负不同任务的多个班组进行协同作业。而在众多工作中,属掘进的工作最为危险,对矿工身体损害程度最高。
由于掘进机要将原本一体的煤层挖出一条矿洞,在掘进过程中会造成大量煤炭粉尘四散,工作面五米内看不清人,是矿工常患职业病矽肺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打锚杆更是危险,由于原本完整的煤炭层中忽然出现一个空洞,上覆压力太大,常常在打顶锚时忽然间从顶层塌下一大片煤炭。
在井下发生的众多事故中,由于打锚杆造成矿工被煤层埋住是常有之事。
因此,打锚杆的工作是由有经验的矿工轮换完成的,并不会固定由一人去做。
在贺父的同事中,不少人因为打锚杆而被埋牺牲,贺父本人也曾因此受伤。
当年,贺父就曾经因为打锚杆而受伤过。贺母带着孩子们赶到矿区卫生院时,贺父躺在病床上,头脸缠着纱布,闭着眼睛,还没从昏迷中苏醒。
医生说,幸好贺父在事故发生的瞬间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一下,才没被伤到要害,但脑震荡至少是跑不了的。
至于有多严重,有什么后遗症,还要看他醒来的状态。
贺家人提心吊胆,生怕贺父像他的同事一样再也醒不过来。
贺明珠当时年纪小,对此印象极为深刻,当时家中气氛压抑至极,说一句天塌了也不为过。
幸好后来贺父醒了,但头上留下了永久性的疤痕。
贺明珠从此将“打锚杆”三个字深深刻入记忆中,即使是前世她离开矿务局十余年,偶尔在新闻上看到“打锚杆”三个字,犹会一阵心悸。
贺明珠本来并不清楚贺明国的具体工作内容,他自知工作危险,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在家人面前轻描淡写地说自己的工作很轻松,老同志都很照顾他。
当听到齐家红说贺明国负责完成打锚杆的工作时,贺明珠的眉毛一下就立了起来。
“大哥,为什么是你一直在负责打锚杆?”
贺明国发现了妹妹的怒火,试图安抚她:“都是工作,没有挑三拣四的道理。而且我们班组里属我最会打锚杆,打好的锚杆稳固又安全,从没出过事,其他人的水平都不行,必须我来啊。”
贺明珠却并不接受这个解释。
“你做的最好和只让你去做是两码事。何况你连上一周夜班,精神和身体状况都在亮红灯,即使你是打锚杆最好的那个人,可在这种情况下,难道你还能和之前做的一样好吗?这是对你不负责,也是对一整个班组的不负责。”
贺明国没想到他的话反而更加激发了贺明珠的怒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知道贺明珠为什么发火,对他而言,打锚杆也并不是什么称得上愉快的事。
但工作就是工作,没有挑三拣四的道理,既然他选择接班在井下工作,无论被分配了什么样的工作,都应当尽力做到最好。
齐家红难得不支持丈夫,用严肃的语气说:“明珠说得有道理,井下工作本就危险,你不能总想着你做的好就都由你来做……这样,这样,至少对我们很不公平。”
贺明国安抚地拍一拍齐家红的手,对贺明珠说:“别担心,我会和领导说的。”
贺明珠却摇摇头。
“这已经不是你能解决的问题了。”
她抬头看向贺明国,表情沉重,隐隐压着怒火。
“大哥,对不住,你大概是被我连累了。”
第124章 第124章闹事与谈判
当被取消工亡子女补助的消息传来后,贺明珠彻底确定了罪魁祸首
——巩副矿长。
只有他的手能伸到一矿下属的分矿,也只有他才有权力取消贺家的工亡子女补助。
虽然以贺家如今的收入,这点补助算不上什么,但它所代表的意义却远超十块钱。
这是贺父用命换来的钱,也
是他对孩子们最后的给予。
在贺家最困难的时候,贺明国的工资全部用来还债,而这笔补助能够保证他们有钱买粮买菜,维持基本的生存需要,不会饿肚子。
而在贺家经济状况转好的如今,这十块钱像是一条穿越了阴阳的亲情线,连结着六尺之上与六尺之下。
钱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笔钱的意义。
工亡,子女,补助。
短短三个词,却是字字见血,字数最少的悲剧。
哪怕被取消的补助只有一分钱,贺明珠也不会放弃。
因为这不止是钱。
贺明国被安排连上夜班打锚杆,再加上贺家的工亡子女补助被取消,贺明珠的怒气值彻底爆表。
看来她之前表现得太过文明,才给了某些人“贺家人很好欺负”的错觉。
贺明珠决心要把事情闹大,冲到一矿办公楼,把巩副矿长堵在办公室,指着他鼻子大骂。
巩副矿长被贺明珠气得要死,威胁要把她关进禁闭室。
“把保卫科的人给我叫来!她是来破坏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坏分子!马上把她给我关到禁闭室!”
一矿保卫科的禁闭室是很有名的。
这个有名指的是,不算太好的那种名声。
这年头大家都穷,普通人家存款最多不过几千块,偷一把也没多少钱,还容易被主人逮住送公安。
而地广人稀,又满是煤炭、电缆、机械设备的煤矿看起来简直是另类的黑色金矿。
小偷都喜欢来煤矿“捡”点便宜,不管是工字钢,还是电缆线,亦或是电机,以及满地都是的煤炭,随随便便搞一点,轻轻松松几百块到手。
为了保卫国家财产,煤矿设置了保卫科,还配了枪,论火力来说,不比乡镇派出所差,甚至可以部分的地市公安局相媲美。
一矿作为乌城矿务局数得上的大矿,其保卫科的干事大多是退伍军人,退伍不褪色,每日依旧按照军队的要求进行训练。
由于煤矿周边硕鼠成患,隔三差五就来盗窃矿上物资,甚至当着矿工的面都敢偷,胆子大到离谱。
为了威慑这帮贼,一矿的保卫科下手比较重,在抓到小偷后往往不是第一时间扭送公安,而是先关到禁闭室,开展一番“爱的教育”。
有的贼脑壳硬,梗着脖子和保卫科干事闹,结果就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凡是被关过的小偷,再次行窃被抓住时,是哭着喊着要见公安,也不愿再去禁闭室。
后来禁闭室的关押对象不仅限于小偷,一些被认为扰乱煤矿生产秩序的人都会被关到禁闭室。
某种程度上,禁闭室成了某些人放纵权力的私刑室。
一矿的家长们甚至用禁闭室来吓唬小孩,类似于“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找保卫科把你关到禁闭室”云云。
巩副矿长拿禁闭室来吓唬贺明珠,在场的人一时间都楞了。
有人和贺明珠相熟,就劝道:“先回去吧,别和巩矿长吵了,有什么问题之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