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熊也
“我可没骗你,的确是在养病。活这么久,天雷都得多劈我几道,上次差点没救回来。”他拿烟斗敲了敲桌面,似是不太喜欢这个气味,抽了抽鼻子,啧道:“不过你还真是过多久都这样啊。玩这么大的?差点吓死我了。而且你非要带着他是什么毛病?木头烂成这样了不懂修一修,拿去当桌脚都嫌歪。”
还是一如既往的碎嘴子。徐行没理会他对寻舟这颇为冒昧的评价,道:“你不是知道?”
“我是知道一点,但也没那么料事如神。”黄时雨一乐,道,“你误会了。六道和我不是上下属关系——我管钱财交易,她管情报流通,我知道她手上有契石这事,应该还比你晚一点?”
六道的契石,是她早些时候告知徐行的,用来交换三个条件。其一,少林内乱中不要插手;其二,在这场动荡中保住了悟的性命;其三,把降魔杵送到她手上——暂时。不是永久。
第一点和第二点徐行皆已做到,柳玉楼既然对她下过手,那没道理对了悟轻轻放过,她将寻舟的石花放了一朵在了悟身上,果不其然,寻舟与那沉默寡言的大妖又打了两场,双方都没怎么占到便宜。至于其三,她目前还没做到,但之后定然会做到,因为正好她也要用。
若是了难大师听见一人一鼠将圣物就这般如破裤头般借来还去,可能又要生出心魔了。
“说得轻巧。”黄时雨笑道,“你就不怕她是骗你的?那石头我一柱香能给你捡一兜。”
“假的也无所谓。只要能骗过少林,让他们投鼠忌器,真的假的有何区别?”徐行道,“不过,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逼她在那时现身,和我绑在一条船上。好歹最后没出岔子。”
话音落下,室内一瞬突兀的沉默,好似写满字的纸片中忽的夹了一页空白格。
百般算计千般筹谋,放在心中尚可,摆上台
面来一一讲清楚,便显得不大好看了。更何况,面对的还是久远未见,有些生疏的故人,两人都不明自己的位置应当放在何处,半晌,黄时雨才若无其事地道:“出了岔子也没事。”
徐行道:“如何?”
“鬼市不大,藏一个人还是足够的。”黄时雨把靴子也搭在了另一边的凳上,和徐行对着翘,慢慢道,“我和六道不一样,可是正儿八经的良民——跟六大宗都报备过打过招呼了。说难听点,你杀封玉,只要当时逃出来了,人死如灯灭,除了她那群手下外只有了难跟你过不去,穹苍碍在我的面子上,未必不想保你。到时自罚三杯便是了。”
不愧是妖奸鼻祖,人脉四通八达,口气只手遮天。
以及,他确实有些变了。
神通鉴被打晕已经习惯了,醒来便感叹道:“阎笑寒还是太年轻了。”
徐行静静道:“你可能是他这辈子中唯一会对他说这句话的人。”
那也太可怜了吧!
黄时雨道:“这些不是问题。只是,你又要开始逃难了,可能还得被路人吐口水。”
“这倒没什么。”徐行不必问神通鉴,也知道自己这回的声望值定然是跌到了有史以来的新低,和玄素的血条一样,她琢磨道,“来追杀我的,多半都是封玉的那些残党,主动来找最好,免得我去……”
“虎丘崖一役后,我的身份暴露了,只是当时用人之际,他们不敢赶我,只能如此心知肚明地每日装睁眼瞎,直到‘功成身退’,用不着我了,才给我封了个闲职长老,俸禄照拿,让我闲着没事就去宗门池子里擦乌龟。我便索性下了山回黄族,替我父母办了丧事,而后又回归老本行,成日在黑市里奔走,也仰赖命长,熬走了那些老东西,在这个位置上坐了挺久。”黄时雨打断了她,滔滔不绝说了一堆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中间还颇有心机地夹带了一些他是如何大发神威、和老东西斗智斗勇洋洋洒洒三千来字,抽空告寻舟的状三百余字,就是只字不提自己这条鼠命是如何被抻到寻常妖族三倍那么长的。
他和徐行很像,也很聪明,两人不约而同都绕过了一个名字。他不提,她不问,气氛一时和谐得如同从前。徐行被这功力与日俱增的碎嘴念叨得快眼皮打架,识趣地没有出言制止,怎料他一路刹不住车,都开始展望携手未来了,不由道:“我说……”
“六道”的眼注视着她,两模两样,压根看不出从前的半点影子。黄时雨很促狭地弯起了眼,轻声道:“徐行。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徐行的喉间像是忽的被一团棉花堵住,发不出什么声音来了。
黄时雨起身,啧啧道:“好了。正事再说,先来看看你这宝贝烂木头是怎么回事吧。”
他伸手,指尖窜出几道藤蔓,闪着绿色的木属灵气,徐行奇道:“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治病了?”
“不会。但不巧,转生木也算木头。”黄时雨皮笑肉不笑道,“小徐行,你以为这些木头是谁给他找的?谁给他修的?是谁这么好心、这么送佛送到西?穹苍防他防的像洪水猛兽,恨不得他早点入土为安……哦?”
徐行道:“怎了。很严重吗,有多严重。”
“情况很平稳。”黄时雨道,“好像是死了。”
“……”徐行无情道,“喂,不好笑。而且我刚才打晕他的时候还是活着的。”
“你没事打他干嘛??他哪惹你了?”黄时雨却蓦的瞪大了眼,“他没跟你说?如今这种情况,你对他造成的伤口是很难愈合的。哦,不是说心灵上的伤害。你没拿刀捅过他么,血是不是一直流?”
还真捅过,不过那都是之前的事了。徐行回忆了一番,似乎真的是这样。她哽了哽,道:“可我刚才用的是手刀,又不是刀。”
黄时雨笃定道:“那这就是心灵上的伤害了。寒心,真正的心寒,不是……等等,先别打我,我还没看清楚!”
他屏气凝神,目光坚定,将藤蔓自寻舟手腕上抽离,肃然道:“入土为安吧。”
“……”
玉不琢不成器,徐行很是酣畅淋漓地将二师兄“雕琢”了一番,终于问出了她想要的答案。
是字面意义上的“入土为安”。如果寻舟还是执意不肯把他的真身请出来晾一晾,就只能退而求其次用这种笨办法了,他本身是木,土养木,也就是说,徐行得找块空地把他种进去,为了防止他随地发疯,可能还得在空地旁搭个棚子陪读。
“既然转生木是你找的。”徐行道,“那他究竟……”
黄时雨浮光掠影般的做了个“嘘”的手势。
“莫问。”他摇了摇头,笑道,“你别看他好像晕了,但其实听得见一点……”
徐行:“摇头是什么意思?”
黄时雨:“别害你师兄的意思。”
徐行瞥了眼榻上安眠之人。忽略那惨厉的右脸,他闭着眼,眼睫不动,静静呼吸的模样,恬然如山水墨画。
她一向不是喜欢提前烦恼的人,现在却莫名开始提前烦恼,醒来后应当如何对待他才好了。
门外传来“叩叩”两声,意在催促,黄时雨抬眼向外,道:“六道?”
“露馅了?难得啊。”六道推门而进,手中的烟斗果然飘着丝丝缕缕白雾,她道,“聊的差不多了吧?得动身了。不过,看你们样子应该还没聊完,那,再一柱香时间够么?少林那边已经下了通缉令了。”
徐行道:“救人慢得很,这时动作倒快。只有对我的吧?”
六道:“当然了。什么‘穹苍首徒入魔当街杀人’此类,传得满城沸沸扬扬。我记得你师尊玄素此前也有对你下过通缉令吧?不过是闹着玩的。不知道他会不会拿这个来划清界限,守护宗门名誉呢?”
“不会的。我相信师尊老当益壮,能可撑住。”徐行面不改色道,“况且,名誉这种东西,应该早就没有可以再败坏的地步了吧?”
黄时雨“哈”的笑了一声,六道和徐行也笑了,一时之间室内洋溢着快活的空气。
“不过,说到这里,我的确有事还要问你。”六道识趣地关门走了,徐行看向黄时雨,道,“那年莲池丢失的五枚花苞,你后来百年间仍未找到丝毫踪迹么?”
-
与此同时,少林。
“唰”一声,水如泼瀑,正正好泼在来人足前几寸,水花一下溅湿了那人素白的衣摆,鞋面上霎时染上灰土。
瞿不染止步,微微垂眼,看着自己脏污的衣物,平静地抬脸望向高处——两个小僧正在洒扫,手里拿着水桶,这个位置,像是刻意泼到他面前的。
那两个小僧嫉恶如仇地啐了声,道:“我真是看不惯这般嘴脸!”
瞿不染道:“在下有何错处?”
“好啊,又是这样!又是这幅模样!”左边那小僧横眉怒目道,“徐行入魔犯事,抛开其他不谈,和你们白玉门就没有半点干系么?每次都这般‘玉洁冰清’,好似那家伙和你们不认识一般,你敢说白玉门不该负起责任么!!”
瞿不染:“?”
右边那小僧嫉恶如仇到一半,忽的想到什么,尴尬道:“等等,徐行好像……好像是……穹苍的啊。”
左边:“哦……哦哦,好像是。实、实在对不住施主!我听到入魔就以为……就……阿弥陀佛!”
瞿不染:“…………”
他并不说“无碍”,只是面无表情地颔了颔首,翩然而去。
三人作为“人质”,所居住的地方实则并不算在少林之中,而是在偏山之中,和少林寺隔了一道不远的密林。此刻清晨,朝露依稀,他找了安静石台打坐冥思,将内心涟漪抚平,几个周天后,一开眼,发现徐青仙静静贴着脸站在他面前,霎时心头一
片失语:“……你又做什么。”
徐青仙道:“听说,了难被关押在少林地牢之中。”
“是。”瞿不染道,“那又如何。”
徐青仙道:“我有话要问他。”
瞿不染道:“你明白‘关押’这二字是什么意思?我们三人目前也正在被关押中,了悟未强逼罢了,行事怎可如此肆无忌惮。”
徐青仙道:“身可入囚笼,心不可入囚笼。我要自由进出。”
“……”瞿不染深吸一口气,道,“你这前后两句并无关联。并且,徐行已替你受过,此刻外界风雨交加,你强闯少林地牢一事若是也败露,你师尊该如何自处?”
徐青仙不解地望他一眼,似乎不明白这和玄素有何关系:“师尊老当益壮,能可撑住。”
这个人,瞿不染真的不想再和她说一个字。但他阻止不了,就必然要跟上,他若是跟上,那被发现了也只是强闯地牢,若是不跟上,了难大师可能就有难了。
正在此时,小将正往此处走来。瞿不染心头一定,心道,他劝无用,将性情暴烈,定不会惯着徐青仙这般行事。
果不其然,小将一听到徐青仙说要闯地牢,“哈?”了一声,拧眉道:“你脑子没病吧??先不说那是地牢……或许地下是石头,你能进去,但进去做什么?了难现在恨你入骨,说不定会大受刺激,到时候闹出什么动静来,怎么收场?”
对,就这样。
徐青仙静静道:“你若是害怕,不必陪我。”
小将:“你说谁怕了?不就是地牢??现!在!就!去!!”
第127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小鱼乖乖
与许多人意料中的不同,少林的地牢并不狭小,反倒是六大宗中最大的牢房,整整开辟了一座山体。
仔细想想,也不算反常。正因少林极少造杀业,是以无论是怎样穷凶极恶的狂徒都在地牢中押后处理——若是了难当初真抓到了常青,或许这会儿一人一蛇已在牢中“一笑泯恩仇”了。只关不杀,要腾的位置自然是越多越好,总不能让犯人们也住大通铺。
小将敛了气息,在密林中穿梭,觉得无聊,于是开杠:“既然要去,为何大清早去?不该夜里去么?”
“都可。”徐青仙颔首道,“但是,清晨众人警惕较弱。更重要的是,我喜欢晴天。”
小将:“反了吧?!还有,徐行让你松手你就松手,一句话都没说。她帮你顶了罪,你竟然还这么风平浪静?”
这也正是瞿不染想说的,然而,徐青仙只一句话便把二人堵得哑口无言。
“我与她之间,不必计较。”徐青仙道,“若是她杀了人,让我接剑,我也会握住的。”
语气过于平静无波,让这句略有些惊世骇俗并相当“不正确”的话显得并无多少冲击力,但,徐青仙从不说假话,所以她是认真的。
默了一会儿,小将不知从哪盛了壶醋,酸溜溜道:“哼!同门师姐妹就是厉害了?”
眼前沉默的青山掩在挥不去的浓雾中,隐隐间有金丝玉缕般的灵气划痕自缝隙中逸散而出,当年兴师动众修建的地牢由无数僧众在其上留下今生最强的一道奇阵,随着年岁流失,能可维护的守心僧越来越少,这阵法也逐渐黯淡了。但经年磅礴的气息依旧未灭,即使现今宗中无人,看守的僧众也并未缩减一分,手持铁杖,面目紧绷地怒目向外。
历史的积淀前,修者宛如蝼蚁。纵使是全盛时期的玄素过来,也未必能自正门闯入,徐青仙足尖点地,飘飘落在东南角的石兽之后,那是一只“隐豹”,朝天咆哮。
“不是同门。”徐青仙停了停,难得说话前思索了片刻,终于寻出了一个适当的词,“……是,亲族。”
小将不解地挑了挑眉,瞿不染淡淡道:“防卫森严。你的心再自由,也无法进出这里了。”
“你说得对。”徐青仙凝目远望,一道清隽身影正踏着雾气行来,她剔透的瞳孔中风云变化,平静道,“有人能进入就够了。”
“……”
前来地牢者,正是了悟。
见他前来,两名守僧双手合十行了佛礼,让开了一条道路。周遭八个方位的镇石之兽目中金光闪动,两只隐豹随于他身侧,护持不受迷阵影响,他神色凝重,进入时,余光在右边那只隐豹上一扫而过。这只石兽不知为何走得离他稍远一些。
只是他现在无心在意这些,足下匆匆,很快便到了关押了难的囚笼之前。
了难身为一代高僧,又肩负圣物,按理来说再如何也沦落不到成为阶下囚的地步,现在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牢中,只有一个原因——实在是半点都叫不回来,只能扣押下他的人身,免得一颗被猪油蒙了的心一时想不开,随着封玉一同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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