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熊也
很遗憾,莲华住持是个白胡老头。盛事来来回回都是那些话,翻来覆去地说,徐行在穹苍还能撑腮神游天外一会儿,此刻坐在主位上一动不能动,真是如同酷刑。少林之中,定无歌舞,说要表演,也是上来几个和尚在那叽里呱啦讲念什么经,再来就是打几套拳练一练武,徐行入神间,忽的听身侧有人道:“听闻鲛人族能歌善舞,歌声甚至能诱人投海,徐掌门的弟子寻舟不知有没有这个本事,怎也向来不带出来给诸位长长见识?”
“……”
开口之人正是无极掌教。
若要将弟子当做接班人来栽培,那带人来赴宴开阔眼界,这是件很稀松平常的事,在场除她的五个掌教身边都有徒儿在。可徐行唯一的弟子是个妖族这件事众人皆知,现在突兀提及,又说鲛人歌声能诱杀人族,是想做什么?
“小徒怕生,性情羞怯,又正逢闭关,若强逼他出来,倒也不美。”徐行不动声色道,“掌教何需这般赞许,听闻无极首徒杀伐果断,剑法通神,尤其是内战极其犀利,不知道诸位有没有这个福气,
让他给大家长长见识了?”
众人一时默然。
稍微消息灵通些的都了解,无极首徒正是当初访学时被徐行一剑戳下台的那位,如今徐行已是掌门,他还是个门徒,徐行这一句“剑法通神”奚落人也就罢了,还要再补一句“内战犀利”,这已然不属阴阳怪气的范畴了,简直把“后继无人全宗草包”这八个字给甩到人脸上了。
果不其然,无极掌教面色一僵,此后不再多言了。
看来穹苍的新掌教人虽年青,作风确实强硬,在场众人心思百转间,又不由偷偷想道,不过是点你那鲛人徒弟一句话,拉出来说一说罢了,就如此夹枪带棒地悍然反击,怎么护得跟个眼珠子一样?听小道消息,他又哪里性情羞怯了?睁着眼睛说瞎话,未免太护短了吧!
亭画在其后喝了杯茶水,轻声道:“黄时雨不知走到何处了。”
徐行道:“在后殿吧。”
一柱香前,黄时雨便带着绫春不见影子了。想来正在后殿中一一比对,虽说绫春性情较为冲动,但有黄时雨在,应当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既然加害者极有可能是个破戒僧,那破戒僧便会时常下山,以二师兄的能耐,想悄无声息地掠走一人并非难事,到时人交给绫春,有仇报仇也便罢了。
晌午之时,一众人自珈蓝宝殿离开,前往少林铁牢。
行到此处,徐行便知这布局究竟为何了。整个少林近乎是围绕着庞大铁牢而建,不是“很难逃”,而是“没想过要逃”,若是其中镇压着的妖魔鬼怪当真破封,最可能的结果,便是和僧众一同陨落在这古刹之内,不得而出。
石兽镇守,铁监森冷,峨眉掌教蹙眉道:“大战已毕,为何仍是押着这么多妖族?”
听她意思,妖祸一歇,这些在铁牢中服刑的妖族不管是小偷小摸还是路边纠纷都该通通砍了了事,别管有没有罪,罪名如何,多留一日便是对峨眉派的不尊重。
其实和她一般想法的很多,但真正实施的没几个,毕竟这说出来也不太好听,可不能几十年后又被世人捞出来做话柄。有人想反驳,又想到杀峨眉中人最多的就是峨眉中人,一怀疑反叛就是飞刀伺候,连掌门更新换代都如此迅速,又觉得反驳无甚必要了:“……”
白玉掌教冷声道:“先问清罪名,再行定夺。”
峨眉掌教道:“定是定了,向来不夺,那定不定又有何意义?”
徐行十分想说,你峨眉夺是夺了,没见定过,附近十里棺材板都被夺到紧缺,治安也没好到哪去,大哥不说二哥,倒好意思说起少林不是了,这不招笑么?
莲华住持走在最前,并不多言,倒有一位护法嗓音温润道:“无论是妖是人,都该给其改过自新的机会。”
说话之人乌发如漆,气性温和,竟是个破戒僧,能与住持同行,在少林中也绝不算什么小角色了。昆仑掌教赞同道:“是极,是极。这生死一事,颇由天定……”
徐行又心道,糟老头子再这般和稀泥下去,哪天撞上铁板,说不准就不由天定由人定咯。
亭画道:“我是让你少说少错,但你也不必用脸骂人。”
徐行:“?!”
铁牢之上,那曾经六大宗齐封的金笔之痕光华流转,法阵之能温吞内敛,将此处包裹得密不透风。离得愈近,众人心中愈是紧绷,想来都明白今日的重头戏正在此时——就算抛开一切不提,能一睹巅峰者风貌也是极为罕见的机遇。
莲华住持站定,向众人深深行了一礼,道:“有劳诸位了。”
周遭一静,四面八方的目光都不由往徐行身上投来。当年穹苍前掌门第一个出手,后来五宗没一个能越她而上,徐行再如何名声显赫,到底根基不够,资历尚浅,虎丘崖一役究竟是如何取胜,又是如何生还,这些都扑朔迷离,未曾有答案,众人也一向摸不透她的底细。
亭画指尖一紧,余光落在徐行侧脸上,她正坦然直视,扬声道:“那我便不客气了?”
众人心中皆道,也没见你客气过啊!
心念未落,一道明亮火光凭空燃起,灼得众人面孔刺热,也幸好离徐行近的都是秃驴,若否头毛都要被烧去好几根。她踏火而上,掌中化剑,一斩而下!
剑气落下瞬间,寂然无声,化作一道炎金之纹,覆过此前痕迹,没入阵法之间。又是寂静三息,众人才恍然感到足下一阵轰隆闷响,如岩浆涌动,残存的零星火气缓缓蒸腾上来,将此处蒸的一片酷热难当,连莲华住持都不禁额角缓缓淌下几颗汗珠来。
这也便罢了。住持面不改色,还想说些什么,怎料身后又是一阵隆隆而动,这方才被打开的地牢守阵竟然迟缓地打算闭合而起——
徐行一人全力一击所提供的封印之力,竟已让此阵足够再延续三十余年,不再多需帮手了!
“……”
什么深浅,什么孰轻孰重,什么谁在上谁在下,都已不重要了。
众人神色各异,心中念头难言,半晌,无极掌教才再一步向前,一掌落在方才的炎金名印之下。
徐行这一动,近乎将所有灵气耗尽,她落于地面,往后退了两步,不知在上面看到了什么,面色并不算太好。
亭画上前一步撑住她,低声道:“怎样了?”
“没怎样。易如反掌。”徐行道,“况且,就算当真失手了,我也有办法蒙混过关,安心了,稳的。”
亭画道:“……我还真不知就算失手了你还有什么办法?”
“太简单了。”徐行淡然道,“我前几日就吩咐好天笔阁了,若是我赢了,就大写特写,若是我输了人一筹,标题就拟成‘无极三分险胜暴露致命缺点,穹苍小败难掩王者风范’,再一番大写特写也便是了。”
“别闹。”亭画冷酷道,“我是问你在上面看见了什么?”
徐行不言,过了一阵,方思索道:“一个人的笔迹,有可能在二十年内变得面目全非么?”
在其上惊鸿一瞥,她看到了前掌门数十年前留下的字迹——笔锋如剑,字字刚硬,杀气淋漓。这样的字,不说定然是出自一个傲骨铮铮绝不妥协之人之手,也很难想象竟是前掌门留下的。一个人再如何变化,会变得如此彻底、甚至行向两个极端吗?
“不太可能。”亭画不苟言笑道,“要全力一击,便很难再去调整笔迹,更何况,若是真出自同一人笔下,就算是刻意更改也仍是能看出一些端倪。”
徐行道:“哪怕是过了这么久也是同样?你确定?”
亭画冷冷道:“内行的。”
徐行:“哈!”
她这一声笑完,牵动六腑,有些虚耗的酸扯,烈阳依旧,不知怎的,徐行心中忽的咯噔一声,有种细微又无法忽略的不详之感自心中弥漫而上,好似眼睁睁看着一窝雏鸟自树顶摔落,想去接住却已来之不及。
正逢此时,一道暗器携着利风呼啸袭来,穿过人群,正正好冲向其中一人的面孔,那人神情一怔,反应极快地伸手夹住那道冷风,锐刃停止之时,尖端离他的眼皮仅仅剩下不到半寸的距离。
这“暗器”,原是一支极长极细的针。鲜少有人会用针来袭人,更何况此类长针,一看便是医修才会使用的缝合皮肉用的细针,准头也极其不佳,看上去是要射人的咽喉,最终却险些射到了人的眼睛。
而接针之人,正是方才接峨眉掌教之言的带发僧人,他有些愕然地往暗器袭来方向望去——
人群中,一个面孔陌生的小沙弥正攥着长针,稚嫩的脸上满是无论是谁都能轻而易举看出的愤恨。这愤怒和仇恨使其的肩头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小沙弥漆黑的瞳孔中燃着恨火,近乎咬牙切齿般凄烈地喝道:“是你……就是你!!我绝不会认错,你……实在该死啊!!!”
第179章 审判我要听你说
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近乎在这眼生小沙弥冲出的一瞬,徐行便明白了如今究竟是个什么状况——黄时雨不在,本该在后殿寻仇的绫春却不知被谁领到了地牢左近,手中的刺甲与在场某人该死不死产生了感应。要让一个稚童学会瞻前顾后隐忍不发,并非易事,绫春苦觅良久,终于找到仇人,自然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见他还一副道貌岸然受尽崇敬的高僧模样,又怎可能就此咽下这口气?
……只是,这个时机……
在这浮光掠影的一瞬间,徐行兀的生出了一个极不称职的想法。
她,竟有些不敢去看亭画的神情了。
“有敌来袭!!”
“擒下它!”
唯一庆幸的事,此处为少林。若是换了任意四大宗,一个妖族胆敢混入六宗掌教齐聚之盛典,还毫无预警地出手伤人,任何人都不会再给它开口的机会,若是峨眉,恐怕绫春此刻已然身首异处了。
擒下一个小妖,并不会造成怎样的混乱。几个呼吸之后,绫春便被两个少林弟子压跪在众人之前,左手边那僧人一手在她面前盖过,肃然道:“是黄族的伪装术。”
他这一手抹过,那张小沙弥的面皮仍是毫无改变,再一抹,绫春凄厉地惨叫起来,好似把一层皮自她脸上生生剥离,其下真容方现。她双目圆瞪,仍是紧紧锁着那接针之人,挣扎着厉声道:“你认得我么?!”
这一下,众人皆为之动容。
虽知黄族的伪装天下一绝,但精巧到连身形都能全然改变的天赋,仍是令人心生恐惧——若不是这小妖主动出手暴露身份,谁能看得出她并非少林中人?
莲华住持敛目,对方才接针之人道:“圆真。这是怎么回事。”
那名为圆真的破戒僧在看清那枚长针之时,面色一变,但很快便归于淡然,他双手合十,摇头道:“贫僧亦不明白。”
“不明白?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绫春目眦尽裂道,“就算你认不得我,我身上这具刺甲,你也认不得吗?!”
圆真缓缓道:“小僧不知你在说些什么。”
恐怕在他看见长针的那一瞬,便明白寻仇者为谁了。但见他神色从容,淡然自在,与其说是毫不心虚,不如说是有恃无恐。
无极掌教身后一人道:“这千年古刹再怎样慈悲,也不可将什么东西都放进来吧。今日佛诞,众人不好造杀孽,小妖,你从哪来回哪里去,莫再自寻死路了。”
绫春荒唐道:“佛诞?你们嘴上说我佛慈悲,却让真正双手沾满鲜血之人去上香,这香若燃得起来,你们的什么狗屁倒灶佛又是什么好东西?!”
一人震声道:“大胆!你伪装混进此处,饶你一命也就罢了,还大放厥词,莫非认为妖族还是从前那般光景么?”
在场众人,面色皆为不善,徐行眉间一蹙,刚要开口,峨眉掌教却破天荒地冷冷道:“何必着急。此妖面容虽由黄族的伪装之术变更,但如此轻易就被抹去,想来并非黄族。非黄非蛇非狐,亦非潜行著称的灰族,又以长针为器,那便是白族了。”
一听是白族,不少人悄然懈了气。再一看是个半大孩子,这戒备更是难以提起了。峨眉掌教说罢,看向不语的莲华住持,缓缓道:“一向避世的白族缘何出现在少林寻仇,又为何有黄族助她伪装,谁,带它进来,谁,替它伪装,此事未弄个明白,众人又该如何安枕?”
白玉掌教漠然道:“直陈你的意图便是。”
峨眉掌教道:“让它说。”
好。那就让它说!
众目睽睽之下,绫春试图站起,然而双臂仍被两个铁面无私的僧人扭在背后,动弹不得。她似乎想去看徐行,又硬生生将目光止住,将满是血腥味的唾沫吞咽而下,道:“我是白族不错。但我一族,并未杀伤过一条人命,并未参与过一场战争,甚至没有占领过一寸土地!若要说仇,白族和你们无冤无仇,圆真恩将仇报害我亲族,我要他偿命,是天经地义……”
她将那日黄时雨所说之事从头到尾再说了一遍,连同所有细节经过。刚开始,她怒火盈胸,语气且冷且硬,说到中途,这强撑起来的冷硬已土崩瓦解,话音开始颤抖,到了最后,这一个个字就像是从胸腔喉口中强挤出来的。每讲述一次,便是回忆一次,绫春尚未长成的心脏承载不住太多苦楚,一路奔波间,她未曾流过泪,如今这愤懑委屈铺天盖地将她淹没,她竟连给自己拭一拭泪都做不到。
透过朦胧的视线,诸人高高站着,垂眼睨她。好半晌都无人说话,半空中只余细微的哽咽声。
少顷,终于有人开口了。
那人道:“你的意思是,少林的圆真大师在妖祸时不慎受伤,被当今白族族长带回医治,却在痊愈后杀了你的族长后逃走,是这样么。”
绫春并未说出尸骨炼灵器供给穹苍一事。她狼狈却坚定地道:“是。”
那人又追问道:“你的族长是真的死了吗?”
绫春道:“是。”
“难怪。”那人恍然大悟,似是终于解开了一道难题,感叹道,“我说白族为何一直如此神秘,连和平条约也都缺席。原来是因为族长不在人世了。原是这样啊。”
“……”
绫春近乎有些茫然地想,你难道不该问我族长叫什么名字吗?为何你们还口口声声叫他“大师”?
那人闭口不言,人群中又有一人接着问道:“所以,你如今找上少林,扰乱盛事,便是想要圆真大师替你的族长偿命了?”
“当然了!”绫春奋力道,“我不是胡说八道,我有证据的。我有证据,就在我身上,放开我,我让你们亲眼看一看就知道——”
然而,她话音未落,便被一人缓缓打断了。那人蓄着长须,面目沉稳,正是无极宗随侍长老,他道:“此事先放一放。方才你说的话,倒是已经大错特错,令在下不得不纠正了。”
绫春怔道:“什么……”
“你方才说,‘从未参与过一场战争’。”那长老缓缓道,“当初妖族大
军压境,灵境最危机的时刻,不止一人见到后方出现白族的身影,又何论不参与战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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