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遥42
“我听到你在唱歌,”陈翊琮声音转低,“是什么歌。”
柏灵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片刻后才答道,“……九重山。”
陈翊琮喃喃地重复了这个名字,又听见柏灵补充道,“是一首西南的山歌。”
“为什么叫九重山。”
“我其实也不太清楚……不过我猜,是因为这首山歌和另一首带着‘九重山’的歌,一起出现在了同一部戏里。于是后来歌者就取了‘九重山’几个字,做这首歌的名字……反正意义都是一脉相承的。”
“是吗,”陈翊琮的声音毫无起伏,“另一首是……?”
“那一首我不会,”柏灵慢慢地回答,她念白着山歌的词,“开头大概是,‘老了难,老了唱歌真的难,不比十八二十二,唱歌音过九重山’……”
陈翊琮不是很清楚柏灵到底是在说哪部戏,但这也不重要。
不比十八二十二,唱歌音过九重山。
听起来,似乎是老人缅怀青春的歌谣。
这一首,还有之前的那一首,他都觉得很能入耳。
少年逐渐放松下来,他的背向后靠了靠,抵在了椅背上。
柏灵将陈翊琮的头发梳得顺了,并且不断地用毛巾擦拭梳出来的雨水,少年的头发不再滴水。
期间陈翊琮一次也没有回头,只是落寞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偶尔抬头看柏灵投在墙上的淡影。
柏灵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再好不过,他也不打算和任何人开口。
“……你怎么会在宫里呢。”陈翊琮垂眸道。
“张大人让我来的。”柏灵低声回答,“三天前的事了,他到我家里来,让我这几天到宫里候命。”
“候什么命?”
“没有说。”
陈翊琮微微颦眉。
他隐约觉得自己的某种心事似乎被张守中洞察了,但这感觉与母亲的看破不说破完全不同。
这种洞察,令他感到非常、非常地不快。
陈翊琮想了片刻,看向站在墙边的赵七。
“你叫赵七是吗。”
太子的声音虽然依旧有着几分虚弱,但深蕴其中的威严依然让赵七连忙低下了头。
他连连点头,轻声答道,“回太子爷,奴婢是叫赵七。”
“……去一趟东宫,”陈翊琮的目光落在赵七脚前的地面上,“去告诉他们,我在这里。”
赵七没有听懂,“告诉……谁?”
陈翊琮表情漠然,“到了东宫,你看到谁,就是谁。”
“哦哦……”赵七依旧不太明白,但暂时不敢再问下去。
“告诉他们,都好好待在宫里,不要到处乱跑,更不要来找我。”太子声音缓慢而清冷,“明白了吗?”
“……奴婢明白。”赵七几乎立刻答道,不敢有半点耽误。
他打起了伞,便一脚冲进了门外的雨幕里,柏灵在后面喊他拿灯笼,但他人已经跑远了。
望着赵七的背影,柏灵叹了一声,又回到了房中。
“这里只有你和赵七两个人吗?”陈翊琮问道。
——当然不止的,十四也在。
但强调这个没有必要,柏灵点了点头,轻声道,“柏奕就在隔壁,这几天他一直有陪我进宫,我这里有什么麻烦的话,随时可以去找他。”
“这样不好。”陈翊琮的声音很弱,“……这样不安全。”
“这样清净。”柏灵答道。
昏黄的烛火将整个房间映得暖暖融融,陈翊琮的眼睛半睁着,渐渐有了困意。
“我想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他低声开口,“……就在这里。”
柏灵没有回答,只是给陈翊琮拿来了一条宽大又轻薄夏毯。
少年裹着薄毯,整个人蜷在椅子上。他仰靠着椅背,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房间中央的那块匾额。
门外电闪雷鸣,但呼啸的狂风骤雨吹进不了这里,他听见身后传来了翻书的声音——柏灵又坐回了她自己的位置上看书。
这书页翻动的声音是如此悦耳,又是如此熟悉。
陈翊琮渐渐睡了过去,在这几天里,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真正地睡着。
夜更深了,柏灵不经意地抬头,看见那条薄毯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一角,大约有一半已经落在了地上。
于是她站起身,走到了少年身边,将毯子重新盖回到陈翊琮的身上。
在闪动的烛火间,柏灵看见少年的眼角又渗出了眼泪,他的睫毛轻轻颤抖着,大概是在做梦。
“我不会……”睡梦中的陈翊琮喃喃低语,“我不会……”
柏灵有些心疼地皱起了眉,但自始至终,她也没有听清陈翊琮梦中的呓语究竟是在说什么。
谁也不会知道少年在说的是什么了。
因为那是他在最后时刻,听到的来自母亲的叮咛。
在梦中,他一次一次地给出了回应——
我不会让死去的人,白白流血。
第一百四十一章 鲸蜡
次日醒来,陈翊琮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那个叫赵七的太监斜斜地跪靠在床边。
听到动静,赵七随即睁开了眼睛——太子正坐在床上,望着自己。
“太子爷醒了,”赵七很快站起身,“奴婢——”
“柏灵呢。”陈翊琮问道。
“司药一早去将军府了,”赵七轻声答道,“这几日都是这样的。”
赵七将陈翊琮已经干了的衣服拿了过来,他这一向都没有做过什么服侍人的工作,搭手的动作也有些笨拙。
于是陈翊琮索性推开了他,自己穿衣穿靴。
“这是哪儿。”陈翊琮问道。
“是司药的房间。”赵七答道,“您昨晚在外头睡过去了,司药就让您的那两个护卫把您抱到了这里。”
陈翊琮望向这屋子里的陈设。
尽管赵七说了这是柏灵的房间,但实际上这间屋子根本看不出有人居住——所有的东西都是宫里的标配,柏灵没有在这里留下半点痕迹。
大概除了夜里睡觉,柏灵平时根本就不会踏进这里吧。
“来人。”陈翊琮低声道。
一直在门外候命的守陵人径直走了进来。
“去内阁。”陈翊琮声音平静地下令,“告诉孙北吉还有各部尚书……今日的例会推迟,等我到了再说。”
“是。”
对着镜子,陈翊琮理了理衣襟,正当他要离开这里的时候,他看见柏灵的梳妆台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贝壳。
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拿起了它。
打开贝壳的上壳,里面盛着一点点深棕色的膏脂。
膏脂表面平滑,没有一点使用过的痕迹。
“这是什么?”陈翊琮回头问道。
“回太子爷,是女子养指甲用的蜂蜡,虽然柏司药好像不大用这个,不过内务府还是拿了一些过来……”
赵七一边解释,一边小心地望着陈翊琮的背影。
太子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许久都没有动。
“……这里,有冰窖吗?”陈翊琮问道。
“冰窖?”赵七怔了一下,“有的。”
——隔壁就是太医院的值房,他们有很多药材,日常都是存放在冰窖里的。
陈翊琮慢慢地,把盛着蜂蜡的贝壳放回了原处。
“……都换成鲸蜡。”陈翊琮低声说道。
赵七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应了下来,而后目送太子殿下大步远去了。
……
将军府,申集川的副官许直早就等在了门口,一见柏灵的马车靠近,他飞快地下了台阶,等马车一停靠妥当,便等候着扶柏司药落地。
“许大人不用每次都出来接我,”柏灵轻声道,“我已经知道去里院的路怎么走了。”
许直摇了摇头,“要接的,要接的,司药什么时候来,末将就什么时候迎。”
“那……”柏灵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走吧。”
将军府花坛里,那些缠着铃铛的酒罐是否还依旧立在那里,柏灵每次来都会侧目留意。
看起来,今天也没有什么变化。
在申集川自己的小院,老将军已经脱去了一向的铠甲,换了一身常服坐在院中。
铠甲一退,申集川就像是一只被褪了壳的蜗牛,属于老人的憔悴和萎顿在他身上一展无遗。
他手中不再握着刀斧,而是换成了一颗大概拳头大小的铁球。
铁球的两头各伸出一条延展的细线,细线一头系着铁环,申集川两手的食指插在铁环里,每当他用力向外拉绳,铁球里就会传来一声轻微的爆裂声响。
是真正的爆裂声,而非鸣锣,或是重锤打在铜钟上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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