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遥42
拉得越急,越用力,铁球里的爆裂声就越大。
而松开手,两头的细绳就会咕噜噜地自己往铁球里卷。
申集川一度好奇这东西里头的结构,但半球的接口被焊死了,想看的话就只能把球砸开——他只能暂时抑制住这种好奇心。
上个月,柏灵在某天下午突然造访,那时她身上的伤还没有好。
她说自己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来看望老将军。
也就是在那一天,柏灵带来了这个小球,说是专门找内务府的铁匠打的——让申集川每天把玩。
“申将军起得还是很早啊,今天。”柏灵踏进了院子,像往常一样给申集川打招呼,“昨晚睡得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变化。”申集川低声答道,他拉起手中的细绳,铁球内再次传来一声轻微的爆裂,“你这几天气色看起来,倒是比之前好多了。”
柏灵笑了笑,在申集川对面的空凳子上坐了下来。
申集川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柏灵没有说话,而是向着申集川伸出了手。
老将军微微眯起眼睛,带着几分怀疑,将手里的轻铁球放到了柏灵的手中。
柏灵捏住了铁球两侧的铁环,而后突然用力向两侧猛拉——球体内爆发出尖锐的声响,震得柏灵自己耳朵都有些不舒服。
申集川几乎在这一瞬间咬紧了牙关。
尽管这爆裂声和火铳的声音比起来已经小了很多,但还是勾起了申集川一瞬的惊惧。
“我力气不大。”柏灵将铁球交回到申集川的手里,“也只能拉到这么响了,将军如果用了全力,大概会更响。”
申集川笑了笑,他将铁球在手里掂了掂,而后交给了一旁的副官。
“走走吧。”申集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边走边说。”
柏灵跟着起身站了起来。
两人沿着将军府里的长廊慢慢散着步。
夏日的早晨,暑气还没有升腾起来,一切看起来生机勃勃的。
对平京的夏日景象,申集川已经感到有些陌生了。
他想到北境,想到常胜前些日子给他写了信。
信里的内容他在拆信之前就猜到了——除了一些来自阿尔斯兰部的新消息,就是一些老生常谈的问候。
常胜盼着申集川早点回去。
自从那一晚在神机营前丑态百出,申集川就像是当众死了一次。
他不知道外面会如何传开自己那一晚的举动,但他可以想象——并且同时明白,真实的情形恐怕远远比他的想象更滑稽、更残酷。
他藏了这么久,瞒了这么久,避开了所有逢年过节里的鞭炮爆竹,避开了每一次盛会烟火,最后却毫无防备地,在神机营的夹道欢迎中完全暴露了弱点。
现在再瞒下去,就变成了自欺欺人。
那这一切的小心和固守,也都失去了意义。
“你说你在其他地方见过我的这种病……”申集川忽然轻声地开了口,他低头看向身旁的女孩子,“是在哪里?”
第一百四十二章 行路难
“很多地方,很多人。”柏灵答道,“不过大家都有自己的办法暂时把症状藏起来……不到迫不得已,都不会说。”
“从病症刚刚开始,到最后患者不得不主动接受治疗,一般经历的时间都在十年以上。”柏灵低声道,“所以我见到的,大部分患者,基本都充分体验过了这种病带来的每一种痛苦。
“更糟糕的是,在这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他们往往会反复地经历创伤。”
“十年,”申集川微微颦眉,“那应该非常麻烦了。”
“是啊,”柏灵点了点头,“对他们来说,回避掉那些会勾起他们创伤的刺激已经成了习惯——只要回避掉这些刺激,就能回避掉那些负面到让他们无法处理,无法承受的情感。
“……你的治疗也是从这里开始的吗,”申集川很快反应了过来,“这就是你给我送那颗铁球的用意?”
“将军不要把它看成治疗吧。”柏灵低声道,“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北上,本来就没有时间;我今后也不会再给谁做什么治疗了,我……还远远不够格。
“我只是想把我知道的一些事都告诉将军,也许能给你一些启发……其实也都很好理解的。”
两人接着往前走。
柏灵轻声道,“治疗方向一般就两条,一是识别、纠正患者一些错误的想法,一是挑战所有他们的回避行为。”
“错误的想法……”申集川皱起了眉,“比如呢?”
“比如,一个人到底会怎么理解和诠释他所经历的创伤。”柏灵轻声道,“有些灾难,其实是任何人都很难提前预知、提前避免的。
“但是在事情发生以后,人有了后见之明,就会认为自己在当时也应当有某种觉悟,某种判断,某种决定,进而挽回一切后果。
“可是,他们在当时毕竟是没有想到这一点,从而做了一些事,或是没有做一些事。
“所以这些人会一直陷在自我责难里出不来。就这么一直责难,一直后悔,想着如果当初不怎样怎样,那么现在一定就很幸福,很快乐了。
“大概就是这样的偏见……当事人需要去识别它们,讨论它们。
“人可能很少去仔细厘清,自己究竟是怎么理解那些让他们痛苦的事情的。所以,当他们之后遇到了所有类似的情况,他们就会套用自己最初的那个逻辑去解决。”
柏灵看向申集川,“要纠正这些认知,很麻烦,因为到了那个时候,这些想法往往已经根深蒂固,成了一种潜在的本能。
“自责的本能,自我厌恶的本能,先行破坏和主动放手的本能……诸如此类。
“而挑战逃避行为,比挑战认知更难。”柏灵接着道,“因为人之所以会选择回避,是因为那些刺激会唤起一些真正触动过他们的回忆。我相信在这几年的生活里,将军在回避某些事情上已经有了充分的经验,很多决定……也都已经成了习惯。
“所以要改变,尤其艰难。”柏灵轻声道。
“不过,相对的,只要逃避行为减弱了,所有的相关症状就会得到大幅的改善,而这又会进一步促进患者,去继续直面他们过往逃避的行为。
“就像开启一个泵,最难的是让它开始跑起来。
“将军你害怕爆炸声,那你可以先玩那个金鸣球,”柏灵轻声道,“适应了它的声音之后可以再试试普通的鞭炮,等鞭炮也适应了那可以再试试火铳。
“慢慢来,总是能迈过这个坎儿的。
“不过我猜,这应该不是将军唯一害怕的东西。”柏灵低声道,“……别的,我可能暂时也……帮不上什么忙。”
申集川沉默地听着。
他极为短暂地想起了一些往事,而后又很快将它们沉下了心湖。
就像先前甄氏所嘱咐的那样,柏灵陪着申集川,绕着将军府里的园林散步。
自从送了金鸣球之后,她几乎风雨无阻,每天都来。
大部分时间里,两个人之间不会像今日这样聊什么正经的要事,只是闲谈一些各自的见闻。
申集川说起了许多北境的民俗风情,也讲了一些他这些年里在战场上遇到的一些趣事,偶尔柏灵也能接上话——因为这里面有些故事,柏世钧从前也和她讲过。
每每这时,申集川便觉得谈话更有意思了一些。
申集川问了问柏灵今后的打算。
柏灵直白地摇了摇头——她不确定。
到目前为止,她去留的决定权,还从来没有落在她自己手里过。
柏灵讲起了建熙帝给她划的那个院子,讲起了那棵桂花树,还有她之前在那棵树下放的一把摇椅——原本是想闲暇时坐在那里看看书的,但实际操作起来她却发现,树下经常有蚊虫出没。
所以自从入夏之后,除了雨天,院子里一般是坐不住的。
于是申集川给了柏灵一些更有效的驱虫的办法——在城南营地的流民案过后,他对这个年轻的司药就已经有些刮目相看,亦愿意这样多聊几句。
申集川也确实在前线遇见过一些年少有为的年轻人。且十二三岁即被拜将出征而后凯旋而归的少年将军,大周也不是没有过。倘若她不是女孩子,或许能做一些更有用的事情,而不是每天枯坐在皇宫里。
这日分别前,申集川又从副官手中接过了那颗金鸣球。
“是个有趣的法子。”申集川低声道,“这治法有名字吗?”
柏灵看了看申集川手中的铁球。
“暴露冲击疗法。”柏灵答道。
申集川低声重复了一遍,而后握紧了手里的金鸣球,“还是多谢你,还有,明天司药不用来了。”
“怎么?”
“这次是真的要走了。”申集川答道。
……
内阁六部的诸位尚书此时已经在议事堂聚集在了一起。
六部之中,有三位尚书因宋伯宗谋反一案被株连,再加上这段时间朝廷兵荒马乱,也没有时间正式补上空缺,于是孙北吉从各部的侍郎里提拔了几人暂代尚书之职。
此刻,孙北吉坐在首位,正闭着眼睛凝神养气,宫里传来了今日太子要来共同议事的消息——这着实令人感到振奋。
启泰帝驾崩已经四天了,这是太子在这四天里的第一次露面。
外头很快传来了太监们的通传,孙北吉和剩下的几位朝臣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出门去迎。
第一百四十三章 年号升明
太阳已经升了起来。
陈翊琮踏过好几重的院落,在时起彼伏的“太子驾到”中再一次回到了内阁的议事堂。
在来这里之前,他回东宫换了另一件近乎黑色的蟒袍,长发亦已妥帖地束起。
当他踏过最后一道门槛,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时,几乎每个人都微微一惊,而后迅速垂落了目光。
还不满十五岁的太子殿下,身上那股少年稚气已经荡然无存。
他的眼睛再不像从前那般明亮,淡漠的脸上没有表情,也让人看不透他此刻的喜乐或忧愁。
就在这一瞬间之中,许多人几乎不敢直视陈翊琮的眼睛,一如在建熙帝面前的噤若寒蝉。
“议事吧。”
陈翊琮丢下这句话,径直走上了高座。
孙北吉慢慢回转过身,他眼中带着如释重负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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