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遥42
“郑大人,回来些吧。”张守中有些无奈,“再往前,头就伸出去了……”
郑密脚往后缩了缩,还是站在前面听了一会儿。
大约往后听了好几个乐句,郑密回头看向张守中,“……张大人觉得这琵琶弹得如何?”
“……嗯,”张守中轻轻捋了一下胡子,“倒是……一般。”
郑密点头,满脸都是费解,“这我听着也是一般,就算这小姑娘长得惊为天人,这会儿遮着脸也看不见哪,怎么一上来也能喊出一千五百两银子的——”
“一千六百两——!”
“一千七百……一千八百两!”
台下龟爪子们的传报声接连不断传来——四下的堂座里,有许多龟爪子们手里捧着更小的铁球依次上前,往红盘里加码。
每加一个球,台上的龟爪子就报一声。
郑密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的妈……”
要说百花涯是个销金窟,这事儿他从来都是知道的。
只是百花涯隶属教坊司,这里上的税从来就只能流进皇帝的内帑,更和他的衙门没有半点关系,就连有了纠纷,甚至是出了命案,百花涯的案卷也鲜少有走他的京兆尹衙门的——教坊司下有专门的仲裁行。
这个五月牙行,他从前是听过一两句风声的,但若不是今日亲眼得见,他也着实没想到这里竟能挥霍倒这个程度。
说真的,要是为了听琴,百花涯里多得是琴技高超的琴师,要是为了女人……这里能砸钱的选择就更多了。
一千八百两……就为了买下一个琴艺平平、还见不着全脸的姑娘?
“两千三百两!”
“两千八百两——两千九百两!”
瞬息之间,价码又网上翻了一千。
郑密扶着近旁的一个凳子,慢慢地坐了下来。
在平京的郊野,一个三口之家的农户一年的开销也就二两白银。
台下的价码还在往上涨。
一曲终临,红盘上大大小小的铁球被捧出重新排列,最后的价格是“四千二百两白银”。
“这是疯了吗……”郑密瞠目结舌地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四千二百两?”
“郑大人不必惊奇,”张守中轻声道,“这价格还不算高。”
“这还不算高?”郑密眉头紧皱。
“是啊,你看这姑娘红盘前头挂着的牌子,这是汐字号的人——她们今日送来的大部分都是从教坊司出去的罪属。”张守中轻声道,“而这些来五月牙行里买人的,又多半是各地的巨贾,千把两银子也就洒洒水……应该都是冲着她们过去的官身去的。”
罪属、官身……
郑密终于明白了过来。
这些姑娘都是清白身家,且多半生于富贵之所。
当她们的家族鼎盛时,这厅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有什么求娶的机会,而今昔日凤凰跌落枝头,自然有人要来劫掠饱餐。
“柏灵是什么时候?”郑密问道。
“这就不知道了。”张守中轻声道,“这个没有排期的,只能等。”
二层的隔间,三人默然望着戏台上的歌舞。
那淡红色的浅影下,姑娘们走了一拨又一拨,红盘上的价码不断喊出新高,每当此时,郑密便听见台下传来声音尖锐的叫好和起哄声。
没人知道那些高价的银子具体都是哪一家人出的,只有龟爪子像花丛中的蜜蜂一般,在堂座的过道间穿行不息。
郑密望着这情形,神情渐渐苦涩起来。
张守中不时去看郑密的表情,趁着一处中场休息,轻声劝慰道,“郑大人不用太担心,据我所知,皇上应该是安排了人专门来接小司药的底的。”
郑密摇了摇头,“我倒没有在想小司药。”
张守中沉默地等他下文。
只听得郑密低声道,“……我家也有个女儿,过完年刚好七岁。”
孙北吉和张守中都怔了一下,忽地也心情复杂起来,
剩下的话,郑密没有说,他们也只当没有听见。
铜锣再次响起,一个龟爪子上前,将红盘前上一家字号的挂牌取下,又重新挂上了“汐”字号的牌子。
这时正值中场,闹了半个晚上,就连看客自己也稍稍觉得有些劳累。
大家彼此攀谈着前半场的收获,声音许久没有静下来。
一架木筝就在这时被龟爪子们抬上舞台的右侧,在一片嘈杂声中,有个身着青衣的女孩子低着头被龟爪子牵上了台。
她在筝琴前落座,而后侧目望向台侧,几次深呼吸之后,女孩子摘下了自己脸上的轻纱,以真面目示人。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摘面纱是有说法的——若想高价博商贾之家的青眼,那就该遮掩着自己的身份。毕竟罪属的底子摆在那里,不想惹事就不该在众人的面前抛头露面。
果然,当众人看清面纱之后是个容貌清丽的小姑娘时,不少人都叹了一声。
然而也有人在暗处目光微亮。
在五月牙行,于台前摘下面纱的姑娘们只剩两条路可走。
要么,无人竞价,继续回去原先的花窑里给鸨娘做猪狗——要知道,无人竞价就意味着鸨娘先前砸在她身上的银两全都打了水漂,这样的姑娘下场会如何几乎由不得人细想。
另一条路,则是让其他字号的花窑也暗自出钱赎买,而且前三年赚下的钱一半要归原先的花窑所有。
可问题是,大部分新晋的姑娘最能赚钱的日子也就是前三年,且各家花窑都有自己的进人渠道,要打动她们从五月牙行里买人……谈何容易?
这几年的五月牙行里,几乎没什么人会干这种事儿了……
台上的这姑娘,想什么呢?
艾松青抬头望了一眼台下的人群,她两手轻轻扬起,而后和缓地落在了琴弦上。
舞台一角,有身着白裙的少女舞步轻盈,几步走到了台心。
只一开口,这歌声便在顷刻间拉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看,大江东去,浪花淘尽千古英雄——”
第一百零五章 打破的记录
这声音清亮宛转,犹如一夜冬风吹雪,唱得所有人心中微震。
台上的少女依旧戴着斗笠,挡在她面前的薄纱随着她的舞步而高低飞扬。
直到这时众人才看清这姑娘手中持剑,英姿耀眼。
看惯了盈盈水袖,忽见有人身怀利刃,许多人微微扬眉,只觉眼前一亮。
“好词……”张守中不由得也起身靠向珠帘,望向戏台上的年轻姑娘,他略略锁眉,“这……这是柏灵么?”
郑密有些艰难地辨认着,“像……又不像。”
台上的两位姑娘仍在继续。
琴音在最初的悠扬抒情过后突然戛然而止,抚琴的姑娘蛾眉轻蹙,两手骤然用力调转了势头,从她指尖流露的弦歌突然从袅袅泛音改为强劲的刮奏,琴声瞬间热烈而激越。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暂寄天地之间,敌友难分——”
白衣姑娘声音铿锵有力,余音深远。
琴声应和,如同层层而起的巨浪,它托起美人的高歌,而这合奏之间所涌现的天地辽阔,令人为之眼热。
艾松青一面抚琴,一面望着不远处纵情歌舞的柏灵,热泪已经不由自主地涌出了眼眶。
但这眼泪并不是因为伤心……艾松青说不出此刻的心情,她只觉得一种难以言说的热情从她心底升腾。
她曾经觉得跌落此地人生就成了废墟,然而今时今日,柏灵的歌声再一次在她心中放了一把大火。
她们就在这烈焰之中,戴着看不见的镣铐,于灯下高歌浅唱。
人群不见了,戏台不见了,那些啼哭,那些叫好……一切的鼎沸人声通通都不见了。
在花灯的光影之中,在柏灵的歌声之下,艾松青忽然感受到一片不见边际的天地,仿佛这一刻筝琴就是载她驰骋的骏马,她能看见远天的暗影,听见呼啸而过的猎猎狂风……
而柏灵的歌声又在此时忽然转低——
“和你终须一别,秋月春风残雪……”
艾松青潸然泪下,但即使是悲歌,亦可慷慨而作。
她只觉得心中有无数的情感喷薄而出,如同高处的流水激昂地跌落山涧,激起无数水花……这些都化作她的下一刻的乐音,化作给柏灵的合歌。
戏台之下的众人甚至忘记了叫价,一曲将落,红盘上的价码仍是最初的那一颗铁球。
等到琴声式微,歌声渐缓,柏灵的声音也慢慢温柔起来。
“人生纵使一别……
“天涯共此明月——”
短暂的沉默过后,台下的众人终于回过神来,坐在靠里侧位置的人这时候失了优势——在过道上听人招呼叫价的龟爪子现在显然不够用了。
人群之中,有人径直站了起来,那边计价用的铁球还没来得及送上戏台,这边就伸出五指大喊了一声——
“五千两!”
众人哗然,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另一处又传来一声报价,“七千两!!”
“七千五百——!”
“我出一万四千两!”
龟爪子们一时呆在那里,眼前的场景突然就乱了套。
台上,柏灵回头望了艾松青一眼,艾松青点了点头,再次两手放上琴面,琴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是带着异域风情的曲调。
柏灵将手中的剑丢去了一旁,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解下了自己的斗笠,将它高高抛向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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