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遥42
“谁和你说的?”申集川顿了顿,“远山客?”
“不是,是我猜的。这件事是在两头望的时候,那里的一位年轻士官告诉我的。”柏灵轻声道,“他告诉我您前几年从平京回来之后,便几次前往鄢州,在当年的战场上重新吊唁……我想当年发生的一切,对将军来说,大概很重要。”
说到这里,柏灵沉默了下来。
申集川像是陷入了回忆,呈现出一种漠然般的神采,良久,他才木讷地点了点头.
“是啊,我应该谢谢你……”
“谢我什么呢。”
申集川笑了一声,闭上眼睛道,“在减弱了逃避的行为以后,我的病就会得到改善……就好像要开启一个泵,最难的是……让它在最开始跑起来……还记得吗。”
他有些痛苦地换了个姿势,声音忽然轻了许多。
“确实……如此啊。”
第一百零六章 老去
柏灵已经不大记得了,但那句“减弱了逃避行为以后,症状就会减弱”听起来像是自己会说的话。
申集川的精神此时看起来比之前好了一些。
生的神采又悄然顺着他微笑的嘴角攀上了他的眼眸,带着老人所特有的虚弱和慈祥。
“越是想隐瞒,就越是藏不住……”申集川半低着头,带着几分自嘲的笑意,“我以前怎么就想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呢……”
柏灵稍稍有些明白了过来,她望着申集川,忽然意识到,在申集川的眼中,他一度想要隐瞒的病症,想要逃避的过去……归根结底,都是他害怕去背那个“报应”。
“一开始……我受不了金鸣球的声音。”申集川笑着说道,“它在我手里乍响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把它狠狠砸落在地上……后来,我想了个办法……”
“嗯。”
“我把它绑在了背上,两边的绳子接长一些,这样拉动细绳的时候,我就不用担心自己会失手把东西给砸坏了。”
“我今晚听远山大夫说起过,”柏灵有些心疼地歪头,“他说,他在一旁看着都觉得折磨。”
“远山客毕竟是一个大夫……”申集川低声道,“……医者仁心,他受不了是正常的。”
柏灵的身体微微前倾,努力去够申集川手边的金鸣球。
申集川见状,也艰难地将球往柏灵那边推了推。
球体本身已经有了一些锈渍。
“……已经坏了。”申集川低声说道。
“但将军还是将它带在身边。”柏灵抬手,这个金属球摸起来凉飕飕的,“……您一直都带着它在身边吗,即便在已经不再恐惧巨响以后也是如此?”
“嗯。”
“为什么……?”
申集川笑了一声,淡淡道,“可能是……忘不了最初拉响它的感觉吧。”
柏灵拉住球两端的铁环,倏然拉开,金鸣球中传来暗哑的鸣响,如同一只坏掉的铃铛。
如是再三,两人的目光都落在这只小小的金鸣球上。
柏灵抬眸,“让将军怀念的……是什么感觉呢?”
然而申集川还是忍不住回想他刚刚拿到金鸣球的那段时间。
刺耳的金属炸响像是鞭子一样抽在他的脑海里,每一记都抽得他皮开肉绽,这些声音像是魔物一样勾起了他最本能的恐惧,这样的痛苦新鲜而激烈,而他一早就打定了主意,不能逃。
再不能逃了。
这真是最好的惩罚了——申集川分明感到,当一种痛苦越重,另一种痛苦就越轻,好像这二者之间可以互相偿还。
说这是自欺欺人也好,是作茧自缚也罢,当他终于将当年的一切都一股脑地认下,不再为自己的失误作任何辩解,也不去为当初的选择做任何假设的时候,他确实觉得好多了。
在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时候,他在心底为自己换了一桩担子。尽管这并不比之前的负重更好背,但先前那些莫名的畏惧不见了。
他完完全全认定了自己应当背负的罪责,再行动起来时,反而觉得轻盈。
这一切的想法顺着柏灵的问题,瞬间从申集川的脑海中滑过。
他微微张开口,想着应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可是话到嘴边,他又突然警觉起来——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谈及这些过去的必要呢。
他隐隐感觉到柏灵似乎正是为了这些年使他痛苦的事情而来,又或者说,此刻她或许就在做她过去最擅长的事情——来帮自己把那些混沌又痛苦的念头卸下。
一时间,申集川仿佛惊醒过来。
他不能再顺着柏灵的问题想下去了。
他不能让任何人来碰这些往事。
谁也不会明白,比起解脱,此刻他更需要自苦,因为肩上的背负越沉重,将来他所能偿还的债也就越多。
至于向谁偿还,偿还什么……这些问题,都不重要了。
申集川眨了眨眼,他干枯的眼眶慢慢变得湿润起来,好像久无甘霖的天地突然落起了雨。
望着眼前的申集川,看着他微妙而细腻的表情,柏灵突然觉得这样的老人像是一只失去了硬壳的蜗牛,因为失去了一切的伪装,所以再没有力气来做言语上的对抗。
他的犹豫和困苦都直白地写在脸上,又慢慢变成某种安和的坚定。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申集川喃喃地道。
“您在……做什么?”
“……我老了。”他轻声道。
申集川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他凝视着虚空,凝视着往昔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觉得整颗心又渐渐宁静下来。
柏灵怔了一下。
她忽然有些明白眼前的老人在抗拒什么——连她自己也有些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她来见申集川,原本也不是以一个咨询师的身份。想来她应该是被申集川那句“想要睡一个好觉”的话给迷惑了,以为这也是一句“请帮助我吧”。
她不可能在申集川这里久待,申老将军也未必想要将一切重新梳理一遍——他早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世上的一切都在给出答案。
柏灵笑了一声,带着些微的局促,低声将话题岔开了。
这些事情她早就想到了,可柏灵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在得知了鄢州的消息以后,她还是生出了想要再来见一见申老将军的念头……
而申老将军竟也愿意见她,且还在这件事上与她谈及这样许多。
在之后,申集川问起了阿奎力和兰芷君——这是他当下最好奇的事,柏灵没有隐瞒,沉眸讲述,申集川听得感慨——未曾想去年两头望被毁,罪魁祸首竟是沁园太子的后人,这又是何等的讽刺。
中间几次,老仆端着药进屋,扶着申集川服下。
申集川在服药以后,又变得有些困倦,老仆最后一次进来的时候,抽去了他垫在腰后的枕头,扶着他再次躺下。
“今后……要去哪里。”他闭着眼睛,悄声问道。
“我们一家吗?”
“嗯。”
“……不知道呢。”柏灵如实答道。
她倒是想回钱桑,但如今看来,陈翊琮又未必会放手。
只是这一次,她再不用一个人面对这些——想到这里,柏灵又觉得想笑。
“你们不应该活在这里……”
申集川慢慢地说道,他的眼睛已经合了起来,密集的谈话和倾听消耗了他原本就不多的力气,短暂的交谈过后,他又变回了最初孱弱的模样。
“老将军说什么?”柏灵没有听清。
“你们不应该活在这里,”申集川低声说道,“就好像,惠施当年……不应该死在东林寺。”
第一百零七章 解释
柏灵的表情微微扰动——几年前她就已经从衡原君那里窥探到了当年惠施死去的真相,但……申集川知道吗?
床榻上的申集川咳了几声。
“我也……不应该死在这里。”他轻声道,“我应当,死在马背上……”
柏灵目光低垂,一时间有些不忍。
“将军多活一日,便是一日的威慑。”她轻声道,“就像七年前你从平京回来,突然杀了金贼一个出其不意一样……他们怕这样的计谋。”
申集川笑了笑,带起了一阵咳嗽,低声道,“……该换人了。”
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老仆又一次进了屋子,不过这一次他没有走向申集川,而是停在了柏灵身边,他躬身低语,带来了韦十四和柏世钧刚到了外屋的消息。
“走吧。”申集川闭着眼睛道,“别让他们等久了……”
柏灵叹了口气,却没有起身。
“来得匆忙,我也没有准备什么礼物……但之前将军说想睡一个好觉,或许我确实能帮上一些忙吧。”
申集川笑了一声,声音越来越轻,“我可没力气再和你再说那些有的没的……”
柏灵莞尔,“不用将军再说什么,将军听我说就好。”
“……你要做什么?”
“将军刚才不是好奇,我是怎么让那些周人都接连梦见思乡鸟的吗?”柏灵轻声道,“这个法子我以前在宫里也用过,不知道现在对将军管不管用,但我们可以试试。”
……
这天夜里,柏灵从申集川的屋子离开的时候,已是深夜了。
申集川睡着了,柏灵则坐在他的身边,陪着他说了许久的话。
等到掀开帘子,柏灵坐在藤椅上被抬出了里屋的门,柏奕和柏世钧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柏世钧几次张口,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在外面等了足足半个多时辰,心情从一开始的激动万分慢慢冷却,可当四年不见的柏灵再次从门帘后露面,他又忍不住啜泣起来。
外屋的烛火映着柏灵的眼睛,她一见着自己,便笑起来喊了一声爹。
柏灵也红了眼睛,她的目光看起来有些困倦了。
灯火昏沉,让柏世钧一下就想起了从前的许多个晚上,大约也是像现在这样,自己在外屋做着自己的事,而柏灵在里屋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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