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狂傲姐
粗眉中年人这麽一说,瘦子也想起来件事:“你们也知道,她们母子俩暂住在我家斜对门。今早神武军出兵的时候,她们还专门出城相送,我当时也跟着去了。她们娘俩说神武军这次出兵就是去捉拿丘仓县男县令,将他带回来绳之以法的。也是那孩子主动请求两位将军为她们做主,救救丘仓县的可怜百姓。”
“两位将军真是仁义之至,有神武军护佑北疆,是我们北疆之福。”
“是啊,还是咱这安稳,听说外面到处打仗,京城都乱得没人敢出门了。”周围人都赞同地附和了几声。
“娘,我以后也要当兵,和神武军一起保护大家。”
坐在大人中间的小孩突然站在椅子上,可惜她站起来都不如几位大人坐着高。
粗眉中年人将她抱进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头:“当兵和当官都能保护大家,等咱们福福长大可能就没仗打了,到时候福福去当官好不好?”
小孩故作成熟地昂起头,一本正经地说:“我会认真考虑的。”
众人被小孩学大人的行为逗笑,一群人围绕着小孩未来当大官的话题聊得热火朝天。
应无双放下茶杯,笑着在桌上放下茶钱。她拜托店小二照看马匹,承诺傍晚之前会回来将马带走。
店小二收了应无双另给的赏钱,应下了这个差事,将应无双送到门口:“客官可别忘了要回来取马,不过您就是忘了,我也会给您看好。得了空您只管来茶肆里找我就是。”
应无双向她道了声谢,转身向云昆城内住户最多的迎春巷走去。银竹按照她的吩咐将青黛和令容安置在迎春巷,这里人多热闹,消息容易传开。
青黛和令容也没让她失望,两人一个会哭自己的惨,一个会骂妫州男官的残暴,而百姓听闻此事后会夸赞神武军的仁义。
长此以往,神武军仁政爱民的美名必将传遍天下。有了民心,未来行事也更加顺遂。
现在天色尚早,还没到百姓们傍晚归家的时候,迎春巷里有些冷清。按照银竹给的地址,应无双准确无误地找到两人的住处。
她站在院门前侧耳倾听,屋内很安静。
笃——笃——笃
来开门的是令容,青黛站在房门前拿着帕子掩面,显然是还没做好装哭的准备。
“将军,您怎麽过来了?”青黛瞧见应无双立马凑了过来,将应无双请进院子里。
令容说话前习惯深思熟虑后再说出口,大部分时候等她想要开口,别人已经把她要说的话说了,或者大家已经不在意她要说什麽了。
她刚想询问应无双的来意,青黛已经热切地把人请到院中坐下。
青黛忙进忙外地为应无双斟茶倒水,她们刚来云昆城不久,还没来得及置办瓜果点心。
而且按照应无双的命令,她们要沿着北疆各大城镇寻亲,将消息传遍北疆才算结束。所以不能在此久住,也没仔细打扫屋子。
以至于青黛都不好意思将应无双请进落满灰尘的大堂坐坐,只能让应无双在稍微干净点的院子里吹风。
应无双坐在院内看着青黛忙活,等了一会儿,青黛就使唤起令容:“愣着做什麽,还不来帮忙烧水!”
令容哦了一声,跑到厨房里生火烧水。
她们以前在昌新过得还算富庶,很少自己动手下厨,生火这种技能对她们而言就更生疏了。两人手忙脚 乱,半天也没点着火。
青黛以为应无双离得远听不见,小声责骂令容:“养你有什麽用,连个火都点不着?你要不是命好,托生在我肚子里成了富家小姐,估计还要饿死。”
令容没有难过,也不生气,反而觉得有点好笑:“你以前也说我长得丑,幸亏是生在昌新何氏,要是和你一样生在平梨坊,我长的丑又没个好嗓子,肯定会被打死。”
“你还说过,多亏你聪明,找到了脾气好的男富商成为人家的妾室,才没有和坊中其她姑娘一样被男人欺骗怀孕生子。要不然,我一生下来就会被溺死。”
“你说过好多类似的话,总之没有托生在你的肚子里,我就会被饿死、溺死、打死、磋磨死……可就在前几日,我不是差点被你送给男土匪吗?你难道觉得我在男土匪手里能平安活到老吗?你会觉得是你害死了我吗?”
她说话慢,每一个字都格外清楚地传入青黛耳中。
进了云昆城后,青黛和令容都是各演各的,偶尔一唱一和互相配合,关起门来,两人几乎不怎麽说话。
山寨里的事情化作一根刺扎在两人心上,两人不敢碰它,一碰就疼,要是拔出来便会血溅当场。两人便默契地闭口不提她们在山寨里做下的事情。
这会儿家里有客人来,青黛以为令容会给她这个母亲一些面子,没想到令容狠狠地将那根刺彻底扎进她的心脏。
“你现在长大了,学会顶嘴了!”青黛脸色一变,眼神逐渐凶狠。
脚步声逐渐靠近,两人看向门口,应无双正朝她们这边走来。
青黛低声警告:“回头再和你说。”
令容没将青黛的话放在心上,她继续蹲在地上试着生火。
“木柴堆得太实,这样点不着火。”应无双从青黛身边走过,径直来到竈前,一边给令容讲解生火的诀窍,一边熟练地摆弄木柴。
不一会儿,火苗窜起,愈烧愈旺,两人脸上映着火光,忽明忽暗。
“将军,您在外面坐着就行。水马上烧好,我给您泡茶。”青黛往锅里倒水,还不忘给令容使眼色。
“不必了,我有事要问令容,烧好的水黛娘子自用吧。”
应无双此行的目的正是令容,顺便观察青黛到底是个什麽模样的母亲,为何能让令容痛下杀心。
两人在青黛疑惑的目光中出门,沿着迎春巷缓缓前行。
令容猜到了应无双的来意,她做过的坏事也仅有那一件。但应无双没开口问,她便不会贸然应答。
令容心怀忐忑地跟着应无双穿过整条街巷,直到身边的路人越来越少,应无双才在一棵枯树前停下脚步。
她盯着令容的眼睛:“你借刀杀人,想杀的人中可有你母亲?”
“有。”令容知道此事瞒不过应无双,她干脆地承认。
“为何?你的母亲哪里做得不好,让你这麽恨她?”
应无双的反应和令容预想的一样,大概所有人听说有女儿设计杀害母亲,应该都是这个反应吧。
她反问应无双:“我娘说过很多没道理的话,有一句话却是对的。我没有一副黄鹂般动听的歌喉,却有个响亮的大嗓门。刚才我和母亲的对话,将军肯定都听见了。将军觉得我娘是个好母亲吗?”
“她待你不好,可她终究是生你养你的母亲。因此生出杀心,对吗?”
应无双在问令容,同时也在问自己。
令容冷笑:“将军肯定有个很疼爱你的母亲,自然不会明白我这些年面对的母亲究竟是个什麽样的怪物。她时而温柔,时而刻薄,会抱着我夸我是好孩子,也会用手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个没用的东西,为什麽我不是个男孩。”
“我甚至也这麽问过自己,为什麽我不是男孩?为什麽总让母亲失望?为什麽我不能解决母亲的痛苦?这些问题的答案其实母亲也早就告诉我了,因为我不是男孩。弟弟出生后我才知道母亲是属于弟弟的,我只能短暂地拥有母亲,大多数时候我面对的母亲都是个怪物。”
应无双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她既没被母亲呵护照顾过,也没被母亲苛待责骂过,她只是被母亲抛弃了。
在她得知抛弃自己的母亲在北延有义子后,她对母亲的期待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
她失去了当初决定离京寻母时的洒脱,她曾和冯争说过,“若能找到我娘,我也不知道之后该做什麽,我都不知道我娘长什麽样子,是个什麽样的人。”
“也许我会和她一起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生活,也许我和她并不投机,认亲后便分道扬镳,也许我根本找不到她,或者找到了她不愿意认我……”
那时的她设想了很多种情况,唯独没想到会是如今的情形。她忍不住怨恨抛下自己的母亲,也忍不住责问自己,母亲对她有生育之恩,她不该恨母亲。
所以她找到令容,希望能从她的恨意里,为自己的怨恨找到一个正当的理由。
令容的恨和杀意,源于母亲生下她,却把母爱给了男儿,把自己狰狞恐怖的一面都给了女儿。
那她的怨恨来自何处?女儿怨恨母亲,是对是错?
她怨恨应玉树,却还没有恨到要杀死对方的程度。若是应玉树来见她,她要告诉应玉树,她怨恨她吗?
应无双在收到魏珂的消息后,特意传信询问梁丘天谕忘忧蛊的效用,天谕在回信中提到:秘罗古寨的忘忧蛊,可令人忘却忧愁痛苦,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药效就会慢慢消退。那些号称一辈子都没记起来的,不过是在装傻,自欺欺人罢了。
那麽,恢复记忆的应玉树,作为母亲,她会感到自责和愧疚吗?她会觉得自己对不起女儿吗?
“现在你还想杀她吗?”应无双心事重重。
“不想。”令容语气轻松,“我和她的母子情分在山寨里就彻底断了。等完成将军吩咐下来的任务,我就和她分道扬镳。北疆比昌新好,我能独立开女户,不再受她控制,也就不会被她随便许配给某个男人。她无法再操控我的人生,我又何必杀她。”
在云昆城里四处哭惨的过程中,令容收获颇丰。其中,最大的收获就是热心的邻居告诉她,她们孤儿寡母留在北疆是最好的选择。
北疆施行新律,女子也可立户,与夫家无关,与父家无关,是她自己的户籍。
应无双背对着令容,心中五味杂陈。母亲,到底应该是什麽模样?
第216章 我一定比你做得更好
傍晚,迎春巷里家家户户都升起炊烟,令容走进唯一一户没有炊烟的院落。
青黛站在院子中间冷漠地看着她,似乎等了她很久。
“我在隔壁张娘子家吃了饭,你跟着将军出去,肯定也吃过了吧?要是没吃,自己拿着钱出去吃也成,反正你有钱。”
两位将军给的盘缠足够两人在北疆不愁吃喝地过半年,等她们完成了将军的命令,还能再拿到一笔钱。
虽然这些钱只是她们被土匪劫走的十分之一,但两人也没胆子把那些财物要回来。
令容跟着应无双离开后,青黛打算拿点钱去外面的酒楼买点饭菜回来,结果发现钱袋里的钱少了一半。家里就只有她和令容两个人,肯定是令容趁着昨晚她睡觉的时候把钱拿走了。
以前倒是没看出来,令容这孩子竟然敢偷钱。她在家翻箱倒柜,也没找到那另一半钱的下落,估计是被令容贴身收起来了。
令容摸向自己腰间的钱袋,明白青黛为何会有这麽一出了。
她捅破两人之间的窗户纸:“这钱是将军给我们两人的报酬,自然是一人一半,你也别说什麽我们两个是一家人,不用分这麽清楚的鬼话。黛娘子,你比谁都清楚,我不可能带错路,我就是故意将你们引到土匪跟前的。”
“何家九口人,最该死的就是你和弟弟。我也清楚,你抱着弟弟当然跑不快,绝对是最快丧命的那个。只是我没想到你会拿弟弟挡刀,你不是最疼他了吗?平时他有个三长两短,你就一副要跟着他一起死的模样。”
山寨里的那夜,令容拼命往前跑,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麽事情。听见青黛的惨叫,回头也只看见弟弟的尸体,并未看见弟弟被杀死的过程。
她没看见,站在屋顶上的温执却凭借位置优势目睹了全程。
应无双告诉她,根据温执的描述,男土匪挥刀砍向青黛的脖子,根本伤不到怀中的弟弟,但青黛毫不犹豫地举起弟弟当做肉盾,为自己挡住了这致命一击,才得以等到桑进的顺手搭救。
知道实情的那一刻,令容也开始疑惑母亲到底是什麽?
她见到的第一个母亲是对她时好时坏的怪物。
见到的第二个母亲是高高在上的何家主母,主母是府中所有孩子的母亲,第二个母亲像父亲,是偶尔会关心她们的陌生人。
弟弟出生后,她见到了第三个母亲,那是个对弟弟呵护得无微不至的慈母,是年幼的令容最渴望拥有的母亲。
从应无双的口中,她见到了第四个母亲,这个母亲可以果断地用女儿和男人交换利益,也可以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疼爱的男儿挡刀。
所以母亲是个千变万化的鬼神吗?既然母亲如此可怕,那麽她向鬼神索取母爱,是不是要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
令容将青黛不可置信的表情尽收眼底,接着说道:“我不需要母亲,你若是还需要百依百顺的虏隶,就养条狗吧。对了,总被主人打骂的狗也是会离家出走的。”
“你要和我断绝母子关系?”青黛声音颤抖。
“我是为了你好,免得你哪天又想以母亲的名义将我卖掉,我就会忍不住再想办法杀你一次。第二次可没有人给你挡刀了。”
令容朝她露出了一个瘆人的笑容,原来打着“为你好”的借口用起来这麽冠冕堂皇,让满是恶意的她反倒像个大善人似的。
青黛眼眶发红,连着冷笑了好几声,回道:“行,我不差你一个女儿,我又不是生不出孩子了。”
“你这样的母亲就别生孩子了。”令容刻意绕着院子走避开青黛,走到自己房门前才冷冷地说了一句。
“你给我站住!什麽叫我这样的母亲,你算什麽东西指责我?你要是我的话,你能比我做得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