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狂傲姐
青黛两三步冲到令容面前,质问她,“我当年就是在你这个年纪,被男主人送给了你的父亲。作为一个出身贱籍的歌女,你在何府就是个能被随意买卖的玩意儿,即便怀了孩子,何父还是想卖就卖,想转送给别人也是一句话的事情。”
“我有的选吗?被不断转送的歌女注定没有好下场,为了活命我只能不断讨好何父,为他多生几个孩子,最好是男孩,让他看在孩子的份上,给我一个名分,让我能够安享晚年。如果你是我,你觉得自己会是个好母亲吗?你能做到什麽地步?”
青黛喊得撕心裂肺,令容认真思考起她说的话。倘若自己是青黛,面对相同的情况,自己能成为一个好母亲吗?自己会比青黛做得更好吗?
“你说话啊!你们一生下来就只会哭,就像扒在我身上吸血的虫子,恨不得我时时刻刻把你们捧在手心里。我哪有时间照顾你们,生完孩子后我变得面容丑陋,身体也出现了各种难以启齿的病症,我就快被何父遗忘了。你们根本就不知道体谅我的难处!”
孩子把母亲当做救命稻草,却不知道母亲也抓着一个随时会离开的男人当做救命稻草。刚出生的孩子别无选择,母亲难道也没有吗?
令容仔细听着青黛的每一句倾诉,脑海里的思绪越发清晰,眼神也越发冷漠。
“我的确不是好母亲,我无数次想掐死你们,包括你弟弟。刚出生的他躺在那嚎啕大哭,吵得我快要疯掉,我根本不觉得那是我生下来的孩子,他只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陌生人,他吵到我,我就想捂住他的嘴巴,掐住他的脖子,让他安静下来。”
“但是你没有。”
“我当然不能这麽做。他是我的男儿,也是何家的男儿。他以后会继承何家的产业,成为何家的男主人,他是我将来的依仗,是我翻身做主人的希望。”
“原来你对弟弟也不是爱,是讨好,正如你讨好何父。何父是能够任意支配你的主人,为什麽一个连路都不会走的男儿也能成为你的另一个主人?”
令容想通这点释怀了,青黛从来不是母亲,她一直是虏隶。可笑的是,虏隶能生出属于自己的虏隶,也能生出自己的下一任主人。
青黛理直气壮地说:“你也别怪我偏心,要怪就怪这个世道,要怪就怪你自己不是未来能继承家业的男人。”
“我可以继承家业,我会成为一个好母亲,我一定能做得比你更好。”令容语气坚定。
青黛愣了下,随即立马摇头,自己说服自己似的喃喃道:“不可能,你做不到。母亲就是个谎言,你不能成为这世上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令容反驳她:“我做得到。昌新何氏是商户,你我都曾听过何父提起一个叫做姚清的女人,她是比何父还要厉害百倍的大商人,她能行商,我就能行商,就能从何府手中接过家业。如果我是你,我会偷偷教女儿跟着何家人学习如何经商,让她利用何府小姐的身份学会更多能够安身立命的本事,而不是供人取乐的唱歌跳舞。”
“不,这不对……”青黛想要找到令容话里的破绽,“你想得太简单了,若是只顾着照看女儿,失去了宠幸,万一何父哪天出门和朋友喝多了酒,一时兴起把你送给别人怎麽办?你必须抓住何父的心才能保全自己和女儿。”
“人心易变,你抓不住的。何府那麽多妾室,谁真正抓住过何父?哪怕是正值荣宠的美人,何父也会因为朋友的讨要,直接把人送出去换取利益。只有靠自己,才能保全自己和女儿。”
令容条理清晰地向她解释,“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府的下人大多见钱眼开。我可以给她们点好处,让她们帮忙当掉妆奁里华而不实的珠宝,换成银票和铜钱。若是觉得下人不靠谱,就自己偷偷拿出去贱卖,一点一点地攒私房钱。然后耐心地等待时机,带着钱和女儿逃出何府,逃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不,这很难做到,外面很危险,我们也许会被抓回去。”青黛疯狂摇头,痛苦地捂住耳朵。
“留在何府要时刻担心被何父卖掉,逃跑又害怕被抓回去。难道只有你会遇见危险吗?”
“李姨娘和你一样安分,结果生孩子难产一尸两命。何父是男人,他在外行商,不也死在了官府手里。我们全家外出寻亲,有一队侍卫保护,结果一家九口,七个人都死在土匪手里。丘仓县的百姓老实种地,因为没钱交税,家里的粮食被男县令全部收走,最后活活饿死。入伍参军的士兵,有多少都死在战场上。就是官老爷,也有不少死在了上任的路上。算命的还说贵为九五之尊的男帝,要死于今年初雪呢。”
“黛娘子,危险无处不在,但将性命交给别人是最蠢的行为。你选择讨好何父,讨好弟弟,是因为你又懒又懦弱。你不敢反抗,不过是习惯了跪着当虏隶,连站起来做主人的勇气都没有!而你无法成为一个母亲,是因为你连自己都不是,无权无势的虏隶无法承担母亲这个伟大的身份。”
青黛捂住了耳朵,可令容说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地传入耳中。她蹲下来企图逃避令容的视线,不敢承认自己的懦弱。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选择生孩子。我会想尽办法逃出平梨坊,逃出何府,努力地改变这个世道!只有等我摆脱了虏隶的身份,不必担忧自己生计的时候,我才会选择成为一个母亲。”
在她看来,母亲不是女人一生下孩子就自动获得的身份,而是一个女人经过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暮色吞噬最后一丝天光,令容蹲下来,和青黛保持平等的对视。
“黛娘子,不论你如何选择,我们已经阴差阳错地逃出来了。从现在起,你不是何府的侍妾,不是任何人的虏隶,也不是谁的母亲。神武军改变了北疆的世道,你有的选。”
“我怎麽会生出你这样的女儿?”青黛将脑袋深深地埋在臂弯里,也不知道在问谁。
第217章 义姐远道而来
元兴七年九月十日,应无双独自一人静候在山阴县外。
秋雨刚歇,北疆的山峦宛如染坊里晾在一起的各色绸布,层林尽染,绚烂如画。平日里干燥的空气难得弥漫着湿润气息,只是雨后气温骤降,寒意刺骨,仿佛已至隆冬。
将军府里的杂役是北疆本地人,在应无双出门之前,再三叮嘱一定要加件厚实衣物:“将军,北疆不比南方,这地儿的寒气专往骨头缝里钻,着了凉可有得是罪受!”
听劝的应无双披着灰色的狐裘站在路边,寒风拂面,轻微的呼吸都会在鼻尖凝成白雾。她将手拢在袖子里靠在马身上。
北疆的风土人情和南方大不相同,这里的山间几乎难以找到供行人歇脚的亭子。毕竟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躲在四面漏风的亭子里也不管用,不如抓紧时间赶路找到有人居住的村落,吃顿热乎的饭菜好好休息一夜来得实在。
应无双和完颜习相约今日在山阴县外相见,也不知这场秋雨是否会耽误完颜习等人的行程。
应无双倚在马背上,眼里倒映着萧瑟秋景,心中盘算着待会儿和完颜习的谈判是否还有涨价的余地。
耳边传来逐渐靠近的马蹄声,她直起身子转头看向大路,完颜习她们来了吗?
“无双,你来得可真早。我本想今早去将军府找你,咱们再一起来山阴县赴约,结果我一到将军府,门口的侍卫说你前脚走,我后脚到,刚好错过,我又赶忙策马来追。”
来人不是完颜习,而是沐川。她脱下都尉的甲胄军装,换上了以前在神拳派时常穿的单薄旧衣。
少了甲胄衬托的她看起来依旧那麽壮硕威猛,如此寒冷的雨后,她红润的脸颊和手掌似乎在冒着热气。
“再过十来天北疆就入冬了,沐师姐怎麽还穿得这麽少?我记得这月初就把神武军将士们的冬装发下去了,沐师姐的衣服是不合身才没穿吗?”
应无双见她穿的单薄,快步走到对方面前,伸手解开胸前的系带,准备脱下狐裘给沐川披上。
沐川按住应无双的肩膀,帮她重新系上系带,解释道:“我不怕冷。再说了,我这身衣服还能穿,新衣服留着上战场再穿。”
沐川在神拳派节俭惯了,舍不得把新做的冬装现在就拿出来穿。
应无双握住沐川的手,惊奇地发现沐川身上真的热乎乎的,她就像一只人形暖炉,站在她身边,就能驱散周身的寒意。
“是冯争让沐师姐来陪我的吧?”应无双问道。
沐川颔首,拉着应无双站到路边:“嗯,她说你今日要和北延的太子算账谈生意,带上我撑撑场面。以免对方看你只有一人,就肆意压价。”
“那她怎麽不多叫几位师姐妹来?”
“她说我一个人能顶对方十个,人多了反而不好。”
沐川对着应无双展臂,她壮硕似小山的体型确实骇人。即便是天生体型高大的北延人,也很难找出几个比沐川更高更壮的人来。
冯争临行前夜还和应无双提议,让她把神武军里的大家都带上,她当时便已说明自己不会和完颜习动手,还以为冯争放下这个念头了。
没想到,冯争还是为她叫了帮手,拜托神拳派里最温柔敦厚的沐大师姐来陪着她。
有沐川在身边,应无双的身体迅速暖和起来,她对沐川露出笑容:“多谢沐师姐。”
“没事,这是师姐应该做的。”
应无双和冯争早在武林大会的时候,就与各大门派的师姐妹们相识,不论关系远近,是否师出同门,大家都以师姐妹相称。
现在到了北疆也一样,只有在军营里商谈正事时,她们是各司其职的都尉将军。私下里,要麽直呼对方姓名,要麽还以师姐妹称呼彼此。
两人在路边闲聊,时间消磨得飞快。临近晌午,完颜习等人正好赶上吃饭的时候抵达约定的地点。
一行人互相打过招呼,丝毫不耽误,径直骑着快马进县,寻了家食肆用饭。
此时正是饭点,食肆里人多,六人在角落里才找到一张空桌子坐下。
忙得脚不沾地的店小二跑过来,大致扫了六人一眼,不禁在心中感叹,满是回头客的食肆里难得来六位新客人。
“六位客官头一次来吧,我给各位介绍介绍咱们店里的招牌菜。”店小二对着众人报了一溜菜名。
店小二每报一个肉菜的名字,大山和大川两眼放光,连连点头,说:“好,就要这道菜。”
等店小二报完,两人已经点了八道肉菜。
“好嘞,六位客官要不再点几道素菜,要不怕你们腻得慌。”店小二看向没有点菜的另外四人。
应无双抬手示意完颜习先点,完颜习也不和应无双客气。北疆是应无双的地盘,自然要主随客便,于是完颜习和大海各加了一份素菜。
“沐师姐可有想吃的菜?”应无双询问沐川是否要加菜。“
沐川摇了摇头,她是来陪无双谈生意的,吃饭能填饱肚子就行。若是这家菜味道不错,下次再带着自家师姐妹来好好品尝。
就这样,六个人点了十个菜,店小二让六人稍等片刻,她这就去厨房里让厨子们抓紧时间做菜,尽快给各位端上来。
这家食肆位于街边,只有一层楼位置不大,桌椅摆得稍显密集,没有独立的雅间,并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完颜习正是看中了这点,才带着人直奔这里而来。吃饭就好好吃饭,在吃饭的时候谈事影响食欲。
周围声音嘈杂,围坐在一起的六人诡异地陷入安静。
大川时刻盯着厨房的入口,每当店小二端着菜从厨房出来,她就期盼着这道菜是她们的,快点端到她们桌上来。
大山和大海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应无双,一个趴在桌上假装饿得快晕了,一个眼神四处乱飘,就是不敢和应无双对视。
“六位客官点的菜已经下锅,马上就好了,各位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店小二端着托盘,把茶壶和茶杯放到桌上后转身离开。
应无双和完颜习的手同时伸向茶壶,两人对视一眼。
“义姐远道而来,哪有让客人倒茶的道理,我来吧。”应无双面带笑意地喊了声义姐,抢先拿过了茶壶。
大川听见这声义姐眼睛一亮,这就对了,少主是应师傅的义子,应少侠是应师傅的女儿,两人本该以姐妹相称。
大山和大海闻言把头都快低到桌子下面去了,她们凑到一起用北延的方言小声嘀咕起来。
“应无双会计较我们之前送的那封信吗?”大山一脸愁容。
大海面无表情:“我怎麽知道?信是你写的,你肯定惨了。”
大山急了:“你当时还夸我写得好呢!再说了,飞镖是你扔的,我们可没让你把飞镖往人家头上扔。”
大海开始后悔自己当初为什麽要吓唬应无双,手真欠啊,她懊恼地打了下自己的手背。
问道:“她和少主都是姐妹了,按理说咱们以后不就是一家人,她应该不会在意这点小事吧?”
“亲姐妹、明算账,这些旧账不理清,以后怎麽毫无芥蒂地信任彼此?”
一向老实憨厚的大山就刻薄了那麽一次,没想到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早知今日,她就该和大湖一起留在边南,自己再另寻时机绕过北疆返回北延。不对,都怪大湖,是大湖选中了她的信!
两人躲在桌子下面用北延方言对话,大川瞥了两人一眼,也用方言说道:“我当时便说你做得不对,你还理直气壮地反驳我,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等回了北延,应师傅肯定也要罚你们的。”
“谁做事会考虑得那麽久远?”大山唉声叹气。
大海应和道:“就是,谁知道今天来得这麽快。”
“多谢义妹。”完颜习接过应无双为她倒的热茶,她应下这声义姐,也承认了应无双这位义妹。
沐川疑惑道:“她俩叽叽咕咕地说什麽呢?”
应无双也好奇地看向完颜习,问道:“义姐,她们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莫非是在说我坏话?”
大山和大海猛地直起身子,异口同声道:“没有。”
完颜习瞧她们俩没出息的样,无奈道:“的确没有,她们只是想家了。”
“原来如此,从山阴县到北延京都的路程并不算太远,快马加鞭的话半月左右就能到。过不了多久,两位就能回家了。”
应无双知道她们没说自己坏话,她们只是在担心自己会找她们麻烦。
没想到一声“义姐”能有这麽多收获,她早知那封信是完颜习的属下送给她的,但具体是谁写的,谁扔的飞镖,她又不是神仙哪能猜得到。现在倒好,她们自己承认了。
北疆和北延的方言有些相似,对于在北疆待了数月的应无双来说,学起来并不难。应无双既然想和完颜习等人谈判,当然会做好万全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