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骊偃
一个多月轮到她一次,次次总有?状况,不?是大哥气喘病犯了,就是三弟跟人打架,爹爹忙着带他跟人道歉去了。
再就有?小五小六缠着要一起去,肉菜端上来,她刚要去夹,姆妈的眼光看过来,筷子一转落在旁边的素菜上,姆妈便会给她一个赞赏的眼神?,她能乐两三天?。
等下周、下下周……三弟五弟六妹大哥一个轮一个跟着出去时,那种失落感,那种对肉菜的渴望,能把人逼疯。
后来,奶奶知?道了,偷偷去黑市高价买了两斤肉让四弟送回?来。
姆妈没舍得吃,抹上盐后挂在阳台上。
开始时,她一天?天?去看,姆妈就说她,没个女孩样,又不?是馋痨鬼投胎,哪能对着一块腌肉留口水呢。
不?敢再去看了,在家都要避着阳台走。
等再想起时,哪还?有?什么肉。
真的不?能想,一想就会发现,类似的事太多太多……不?大,点点滴滴积在心里?,过不?去。
褚辰上来看过正在吃饭的褚韵,转身去找妇产科的医生。
清宫术即是刮宫,六七十年代人工流产最常用的方法。
手术时穿破子宫的几率不?小。
褚辰准备了个红包,一张五块钱的纸钞,五张工业券。
医生以为他想让病人打麻醉,手一抬拒绝了,“麻醉药医院急缺,你便是送礼也得等一天?。”医生说着轻嗅了下,“你们吃饭了?想要无疼,术前4小时不?能吃喝。”
也就是说,麻醉药其实还?是有?的,只是不?多了,想匀还?是能匀出一两个人的用量。
褚辰自然不?希望二姐多遭一份罪,摸兜掏出一张布票一起递了过去。
医生赞赏地看他一眼,收了布票,红包没要:“四个小时后,再来找我。记住不?许再吃喝东西了。”
褚辰莞尔:“您不?看看红包里?是什么?”
“人要知?足。”老太太丢下这?句话,冲他摆摆手,劲劲地走了。
回?病房跟二姐和孙大娘交待了声,拿上二姐写的离婚声明,褚辰去知?青办给她办理病退,然后又拐到民证局,站在民证局门口,褚辰迟疑了。
两人明显有?情……
可不?办也不?行啊,下乡知?青若在本地成家,是不?允许回?城的,除非城里?有?单位接收。
最终一咬牙,褚辰走进了民证局。
再出来,手上拿着两张离婚证。
晚上七点,褚辰和孙大娘将?褚韵扶进了手术室。
医生将?二人撵走,拿出麻醉药,注射进了褚韵体内。
对一位在妇产科待了大半辈子的老医生来说,清宫术不?过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手术,半小时,门打开,护士扬声叫家属了。
褚辰抖开自己来时穿的大衣,进去,包住褚韵,将?人抱回?了病房。
孙大娘拿着鸡蛋、红糖跑到食堂,没一会儿端着碗荷包蛋回?来了。
五个鸡蛋大半碗糖水进肚,褚韵轻吁口气,有?力气了,催着褚辰、孙大娘回?寨。
褚辰端来杯水和半盆温水,让她擦擦脸颈,漱漱口。
把洗刷过的盆和口杯放好,看着人躺下,没一会儿打着呼地睡着了,褚辰才?和孙大娘轻轻带上门,走出住院部。
“娃他娘,她四舅,”孙大爷赶着牛车刚到,就遇到了出来的两人,乐道,“吃过晚饭,建国就催我赶快过来,我就说没那么快,她四舅来了,姐弟俩11年不?见,不?得好好说会儿话。”
孙大娘见不?得老伴得瑟,没好气道:“是是,就你聪明!”
“嘿嘿,那可不?!”孙大爷边甩着鞭子赶牛调个头,边跟老妻贫道,“我要不?聪明,当年那么多俊小伙,你能挑中我?”
孙大娘老脸一红,走到车边,欠身在车架子前面坐定,对着他的后背狠狠拍了一记,斥道:“胡说什么,老不?羞!”
“哈哈……她四舅你来评评理,哪有?实话都不?让人说的。”
褚辰只笑,跟着长腿一迈上了牛车:“大爷,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出发,你和孙大哥跟我们一起去贵州。”其实按褚辰的意?思,这?种手术相当于小产,怎么也得养个三五天?,怎奈,眼看着云省知?青越闹越凶,哪敢多呆,别一个不?好,波及到二姐。
毕竟,知?青办不?是什么保密单位。信不?信?今天?有?人办了病退,明天?一早就能传遍各大公社、农场。
越是人心浮动的时候,越不?容许有?特权的存在。虽然二姐有?病是事实,可谁能说,十年知?青生涯,哪个身上没点大毛病、小毛病。
“你姐没反对?”
孙大娘嫌他不?会说话,又给了他一记:“小韵懂事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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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
夜深了,路上行人已很稀少,但仍不?断有?自行车迎着寒风费力地蹬着向前,这?都是些?上夜班的工人。
街道两旁,还?有?几家亮着日光灯的店铺开着,牛肉汤和生煎包的香味从?热气腾腾的店堂里?飘出来,引诱着人们停下脚步,在这?隆冬的深夜喝碗热汤、吃客生煎暖暖胃去去寒。
高压汞灯把路面照得一片惨白,灯下远远走来一对青年男女,男的一米七四出头的身高,推着辆自行车,自行车的前篓里?搁着一只长拎圈的棉布谱袋。
女孩走在他身边,低他一头,背着把大提琴。
“问夏,阿拉姆妈额意?思是,叫阿拉两个人先定亲。”
乐问夏听着脚下皮鞋落在地面上的“橐橐”之声,猛然停下,抬脚落下几个拍子,哼了段旋律,咯咯笑道:“旭哥哥,阿拉姆妈讲了,定亲也好,结婚也罢,嫩屋里?厢首先要准备一间朝南额房间,三转一响带咔嚓、四十八条腿。”
褚旭一怔:“侬姆妈讲额?”
“对额!”
“那侬咋想啦?”
“我?”乐问夏冲他歪了歪头,笑道,“我当然听我姆妈呀,伊又勿会害我。”她家住在武康路一栋公寓楼内,一家三口挤在一楼一个套间里?的偏房里?,一张棕绷麻,一个衣橱,一张写字台,一个简易书架,两把椅子,挤得满满当当的,就是全?部。
自小,她就睡在加了栏杆的衣橱顶上。
她和爸爸白天?要是练琴,家里?的棕绷床就得先推出去。
厨房、卫生间跟一套房的另外两家共用,做饭要轮着来,因为厨房小,只安得下一个煤气灶。早上洗漱,晚上洗澡,亦要跟人排着号来。
这?样的日子她真的过得够够的,拥有?一间朝南的、带有?玻璃花窗的大房子,是她儿时的梦想、多年的渴望。
褚旭凝眉,问夏的要求过份吗?
不?。
他知?道,便是今儿换了任何一个女孩在这?儿,也差不?多是这?样的要求。
谁结婚不?要房,不?要家具呢?
这?要求搁在文G以前,于他和他家来说,真就不?是事儿。
那时,沪上还?没有?抢房的事例发生,他家一栋三层的房子,除了顶楼被爷奶分给了,结婚后不?愿跟婆家挤住在老石库门的大姑,剩下两层,底楼是一间朝南的正房,一间客堂间、一间灶坡间,一间亭子间。
二楼两间向南的正房,一间亭子间,一个大大的卫生间。
这?么多屋子,怎么也能腾出一间房给他结婚用。可惜,1971年,闸北工厂里?的工人们为了改善住房条件,一窝蜂地越过苏州河,涌来了。拖家带口,将?他们一家逼上二楼。一楼挤进了三家,每家平均都有?五六口人。
当然,这?种情况非他一家发生,宜兴坊几乎每栋楼都没能幸免。
如?今,二楼向南的两间正房,小的那间,奶奶带着小妹住了;带阳台的那个大间,用衣橱分隔成了内外两间,里?面一个双层床,上层他睡,下层住了爹爹和姆妈,外面是餐厅,一家人吃饭活动的地方。
八平方的亭子间,住着大哥一家三口。
哪还?有?房子给他结婚用?
将?乐问夏送到武康路公寓楼下,看她背着大提琴,拎着谱袋蹦蹦跳跳走进公寓大堂,转眼不?见了身影,褚旭的目光朝旁一移去,临街亮着的一排窗户里?,第五个仅有?的两扇窗便是乐问夏家。
他也是初中那会儿,来找同学玩,听到悠扬的大提琴声,扭头看到了窗内闭眼沉浸式拉琴的姑娘,记下了那一幕。
三年后,他高中毕业,小他两岁的妹妹初中毕业,卫生局定向招生,她考试通过,进了卫校。
两丁抽一,他去了郊区的崇明农场。
在那,他遇到了当年拉大提琴的女孩,这?才?知?道她叫乐问夏。
乐问夏——多美的名字啊!
骑上自行车,迎着寒风,一路疾驰,进了宜兴坊,到了9号楼。
一握手闸,褚旭在灶坡间的后门停下,抬腿将?虚掩的门踢开,迈腿下车,一手握车把,一手提车架,抬步走了进去。
自行车放在楼梯下,锁上,褚旭上下抛着车钥匙,迎着20支光灯泡的昏暗光线,三两步迈上木质楼梯,几下窜上了二楼。
几间房都亮着灯。
褚旭不?由看了下腕上的表,十点多了,这?个点,以往阿奶和爹爹姆妈可都早上床睡了。
推开大房间的门,霍,都在啊!
“咋了?”褚旭挤坐在姆妈身边,抱着她的胳膊,环顾一周,似真似假地逗趣道,“难道是在商量,怎么为我结婚腾一间南房?”
大嫂丁珉一激灵,警惕地看向褚旭,“腾南房?!”她打量着这?间带阳台的大屋,急道:“爹爹、姆妈,朝南格房间应该由阿拉褚青继承伐,伊可是屋里?向格长孙呀,阿拉房毓又是重孙当中头一个。奶奶,侬讲对伐?”
说罢,捏了下怀里?昏昏欲睡的儿子。
五岁的孩子,疼了,他能不?吭?
“哎呀”一声,房毓彻底清理了,冲他妈叫道:“姆妈,侬掐我做啥?”
褚奶奶简直没眼看,瞪她一眼,转头看向刚回?来的褚旭:“小五,侬二姐结婚,侬知?道伐?”
褚旭一愣,看向低眉顺眼沉默不?语的姆妈。
褚奶奶一拍圆台面,“问侬闲话呢,看侬姆妈做啥?晓得就是晓得,勿晓得就是勿晓得,回?答起来老难伐?”
“晓、晓得伐。”
褚奶奶:“……啥辰光晓得额?”
“大概有?好几年了伐。”
褚奶奶捂了捂胸,看向二儿子。褚爸放在膝上的手动了动,抬头跟褚奶奶对视了一眼,复又垂下,声音沉缓道:“姆妈,当年搿种情况,阿拉搿一大家子能够一个勿缺侪活着就蛮好了。现在再来追究困难辰光,啥人吃了亏,啥人占了眼眼便宜,有?啥意?思啦?”
褚奶奶气得抓起圆台面上小六写东西用的一支笔,朝他丢了过去,普通话狂飙:“褚锦生,老二她是谁?你闺女!亲的!她结婚,你们知?道了当不?知?道,算哪门子的骨肉血亲?!”
“好,你说那几年难,我就问谁家不?难,也没见谁家跟咱家一样闺女下乡,就跟这?个闺女没了一样吧?”
“还?有?,咱家真难吗?你早年可是律师,不?会跟我说你不?会算帐吧?你算算,你虽然去农场了,每月是不?是可以领一半工资?你爱人中学老师,可没停课,一个月四十多块钱。老五在农场,那也是有?工资的。小六上卫校,国家是有?补助的。更别说老大两口了,加一起,五六十,哪个不?能补贴点老二?不?能在她结婚生孩子,当亲戚一样,随个礼?”
第20章 归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