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骊偃
谢曼凝往晒台边走了几步,探头朝下看,确实是?老四?,一手提着只小?公鸡,另一只手拎着大包小?包。
这礼……可不轻!
诧异地扬扬眉,谢曼凝催吊儿郎当拿着颗糖逗小?女儿的老三赶紧下楼迎迎。
老三把逗小?女儿的糖剥了,无视大闺女、二闺女和小?女儿渴望的眼神,丢进嘴里?嚼着,探头朝下看了眼,回身一把抱过妻子怀里?的小?女儿,招呼老大老二道,“走喽,下楼迎你们四?叔去,看他都?给咱们带啥好吃的。”
宋芸芸跟着推了把大闺女、二闺女:“快去,你四?叔拎着只鸡呢,接了赶紧拿上来,等会儿娘给你们杀了,晚上咱们炖肉吃。”
褚大花、褚二花双眼一亮,撒腿跑到爹爹前面,一前一后,飞一般朝楼下冲去。
谢曼凝看得心惊胆战:“慢点,别摔了。”木制楼梯又窄又陡,一个?不好滚下去了,真要有?个?好歹,年后一家人岂不是?更有?借口留下不走了。
两个?孩子只当耳旁风,跑的一个?比一个?快,遂褚辰刚一踏进九号楼灶坡间,就见冲过来两个?孩子,那个?猛啊,褚辰下意识地就想往旁边避一避。
“四?叔!”大花一个?急刹车停在了褚辰面前,笑得那个?欢啊,“你是?知道我们来了,专门给我们送……”
不等大花把话说完,二花一头冲过来顶在了她背上,把人顶得直朝前扑。
褚辰忙将手里?的鸡一扔,把人扶住。
二花弯腰捡起地上鸡,二话没说,转身就跑。
结果一头又撞在了抱着孩子下来的老三身上,老三扬手就是?一巴掌,“啪”的一声打在脑袋上,孩子一个?趔趄差点没磕在墙的棱角上。
褚辰看得眉心跳了跳,喝道:“三哥!你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话音没落,二花已经身子一扭避开他爹,抱着鸡窜上楼了。
“看看,没点记性?,不打能行吗。”老三无所谓地笑笑,“听姆妈说,你和弟妹带着孩子回来几天?,还没在家吃过一顿饭。走,咱哥俩好好喝几杯。”
分别10年,两次探亲假,还次次错过了,褚辰确实想跟三哥说说话,闻言,点头应了。
老三呲牙一笑,伸手来接褚辰手里?的东西:“我闻到猪肉的味道了,没少?带吧。行啊,老四?,回来几天?,好东西没少?搞。这手段,怪不得能在贵州那地界混得风生水起。”
褚辰把给家里?的年礼递给他,另一半往旁避了避,解释道:“这是?给向家小?姑的谢礼,奶奶前段时间病了,要不是?她将人紧急送到医院,后果不堪设想。”
老三一愣,担心道:“病的很?重吗?哪家医院?我带你嫂子过去看看。”他上午到家,只听邻居说家里?被老二砸了,问姆妈为什么,说是?老二怨她和爹爹偏心。
啧,要说偏心,谁的心不是?偏的呢,他小?时候要不是?那么能折腾,爹爹心里?可有?他的丁点位置?
“已经出院了,”褚辰说着,掏出两张五毛的钞票,分别递给了大花和三花,“你先?带她俩上去,我去趟向家。”
“我跟你一起。”老三把礼物塞给大花,先?褚辰一步朝向家走道,“向家好婆在吗?”
在呢,老太太应了声,招呼道:“来、来,坐。”
向家住在一楼客堂间,十几平,住着一家八口。
为了生活方便,一间大屋用五夹板分隔成了三小?间,每间有?个?五六平,老俩口带着小?闺女住一间,大儿子两口子带着孙女住一间,另一间给了回城的俩孙子。
狭小?的生活空间让生活也变得仔细起来,老太太没工作,小?闺女的工作让给回城的大孙子了,平时在家,母女俩灯也不舍得开,就那么摸索着做个?手工,挣上三五个?铜钿补帖一下家用。
向小?姑立春那天?出生的,向家老两口没什么文化,直接给闺女取名叫立春。
向立春为人比较内向,看到进屋的兄弟俩,笑笑,起身便要往另一间屋里?避去。
“欸欸,覅走呀,阿拉兄弟几个?跑过来,就是?特?为来谢侬呀,前几日多亏侬背老阿太去医院。”老三说着,朝站在门口的向立春深深鞠了一躬,“老四?,快点拿谢礼拨立春娘娘。”
褚辰将礼物递给向家好婆,另掏出一个?红封递给向立春:“回来几日了,一直想亲自来谢谢侬,好不容易今朝腾出功夫来了,希望侬覅介意。”
“我,我覅。”向立春后退着连连摆手。
老三一把从褚辰手里?夺过,直接往向立春手里?一塞:“阿拉屋里?老四?有?钱额,侬跟伊客气啥啦。再讲,侬救额可是?阿拉屋里?老阿太一条性?命呀,勿要说一张钞票了,就算是?全部家当,伊也舍得额,快点拿好伐。”
向立春还要拒绝,她姆妈笑道:“拿好伐,伊拉兄弟俩额一片孝心呀。”
老三点头附和:“对对,侬勿接,往后阿拉屋里?老阿太再有?啥事?体,邻居们还帮伐啦?搿榜样?侬要做起唻。”
话到这儿了,向立春不好再拒绝,呐呐接了,转身抓了把糖给三花。
老三一把全装进自己口袋里?了,惹得三花嘴一撇,差点没哭出声来。
褚辰瞪他三哥一眼,伸手从老三兜里?掏出一颗,刚要剥开,又被老三一把夺去了,“哪能整颗喂呢,她这么小?,噎住咋办。”说着剥了糖纸,张嘴咬去大半,给三花留了指甲盖三分之一那么大一点,塞进嘴里?,尝到甜头,孩子也不哭了。
老三得意地朝褚辰抬了抬下巴:“看,好哄吧!”
褚辰扭头没再理他,转头跟向家好婆聊了起来。
说了会儿话,眼看母女俩糊纸盒的动作不曾停过片刻,褚辰便和老三一起告辞出了向家。
“四?叔!”楼梯上的灯拉灭了,一楼黑乎乎的,二花不知从哪蹦了出来,一只手伸到褚辰面前,“大姐、小?妹都?有?五毛钱,我的呢?”
褚辰把钱放到她手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褚二花,四?岁。”
“二、二花?!”褚辰以为自己听错了,几步过去拉亮楼梯间的灯,看向老三怀里?的小?姑娘,“她呢,叫什么?”
“三花,”老三嘻笑道,“我取的,好听吧?哈哈,老大我原是?想取‘一花’的,我岳父说‘一’太大了,怕孩子压不住。我就将‘一’改成了‘大’,叫大花,然后是?二花、三花哈哈……不是?有?句话嘛,大俗即是?大雅。”
第34章 尿床(修了上海话)……
什?么大俗即是大雅,褚辰还能不了解三哥,上学书没读几本?,光跟人干架了,等到运动一来,学校里搞大串联,跑得最快的是他?,闹得最欢的也是他?。
初中读了一年,混了两年,毕业证一拿到手,铺盖卷一背,申请下乡了。
让他?给孩子起名,那是为难他?。
他?认的字,怕是还没有昭昭背的《医学三字经?》《药性赋》《汤头?歌》《针穴经?》字数多。
“见?到爹爹了吗?”褚辰问老三。
“见?了。一到家,放下行李,我就抱着三花,带着你三嫂、大花和二花去?图书馆瞧老头?子。啧,几年不见?,跟换了个人似的,死?气沉沉的,没点活力。”
农场几年,哪可能没点变化呢。
“唉,”老三撞了撞四弟,小声询问道:“你说?我接老头?子的班咋样?”
褚辰诧愕道:“你坐得住?”记得以前,他?成绩次次不及格,作业写的一塌糊涂,爹爹叫自己周日回来陪他?写作业,这家伙就跟椅子上长钉子似的,坐不到一刻钟就要?站起来,不是喝水,就是去?卫生间大解、小解,或是给阳台上爹爹养的水仙浇浇水、跑到晒台上吹会儿泡泡……
老三笑了:“我还以为你会开口阻止呢。方才在晒台上,我刚透露出点意?思,姆妈就急了,说?爹爹在图书馆那是管理人员,一个月工资四十三块五,我接了,过去?顶多做个搬运工,一个月能有二十块就不错了。话里话外,少了一半工资,不划算。”
“她也不想想,对我来说?,能回沪不比啥都强。再说?,咱家缺钱吗?全家又不是靠爹爹那点工资过活。”
褚辰:“爹爹知道你的意?思吗?”
老三沉默了,半晌,方道:“我没敢提。他?那模样,有个工作吧,还有点精神寄托,真要?把工作给了我,一天天的闲下来,指不定要?胡思乱想,别?慢慢糊涂了、痴呆了。”
褚辰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别?急,知青回城是必然的趋势,相信要?不了多久,你定能带着嫂子、孩子回来。与其纠结姆妈的态度,不如想想,你回来后能做什?么?街道办虽说?能帮忙安排工作,可当所有的知青都回城了,那庞大的基数,没个一技之长,便是有工作岗位,也轮不到你。”
老三惊呆了,“……还要?让我学门手艺?!”
褚辰失笑:“你不学也成啊,看?看?嫂子会什?么吧,等街道办来帮你解决问题时,你把嫂子往前一推,自己在家带带孩子、当个煮饭公。”
本?是玩笑之语,没想到老三倒是听入了耳,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你嫂子烧得一手好饭菜,村里谁家办个喜事丧事,都爱叫她去?帮忙颠大勺。我看?以后回来了,随便往哪个后厨一安排,都能养活我们一家五口。”
褚辰是从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教育中走出来的,闻言,想了想,也觉得可行:“若是想在后厨找个活,那倒是不难办。回头?,我帮你问问。”
“还得是我兄弟,瞧这话说?得,多敞亮!”老三乐道。
“楼下冷,你先带二花、三花上楼,我找蒋济安说?件事,一会儿回来。”
“好。”老三得了褚辰的准话,心情儿高兴,一手抱着小女儿,一手扯了二花,踏着咯吱作响的木质楼梯,哼着“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旗帜竖起来,张灯又结彩呀,张灯又结彩呀……”上了楼。
褚辰看?着三人的身影在楼梯上消失,这才抬步出了9号楼,朝后面走去?。
蒋济安家在宜兴坊20号楼。
他?家的房子是解放初,蒋爷爷用?五根金条顶下来的。
人口少,住不了那么多间屋子。1956年左右,房管局将?一楼和三楼收了回去?,安置了四家住进来。
20号楼与9号楼不同,整体小了一号,一至三楼均少了间小南房。
蒋家二楼的南房也如褚家一样,用?衣橱隔开了内外间,里面原是蒋爸蒋妈带着蒋小妹住的,外间做客厅,蒋爷爷住亭子间。
蒋济安带着妻子和两个儿子回来,昨晚蒋爷爷领着两个重孙睡了,两口子收起客厅的圆台面,打地铺。
一夜睡的,蒋济安妻子早上起来便有些发热。
沈瑜之买红糖回来,经?过20号楼,唤他?时,他?正忙着安抚妻子对家人不满的情绪。
待褚辰找来,他?妻子方丽不但没被他哄好,还跟他?姆妈妹妹干了起来。
蒋济安上前阻拦,脸上也不知被谁的指甲划的,几道血痕。
也因此,他?姆妈和妻子双双停了手,得以让他?逃一般拉着褚辰跑下楼。
对上褚辰落在脸上的目光,蒋济安苦笑了下:“多年不见?,没想到再次相见?竟让你看?了笑话!”
“想多了。”褚辰眉眼淡淡,语气更是平淡得毫无?起伏,“叶尔岚的医生知道你回来了,想让你去?疗养院,见?见?她。”
蒋济安愕然,指着自己的鼻尖,不敢置信道:“见?我?!”
“嗯,她现?在病得糊涂,医生的意?思是,你过去或许能刺激刺激她,让她想起些什?么,恢复些神智。”
蒋济安沉默地掏出包香烟,抽出一根噙在嘴里,烟盒朝褚辰递了递。
褚辰摆手:“我不抽烟。”
蒋济安定定看?他?片刻,伸手将?烟从嘴上取下,“噗呲”一笑,“你还是没变,斯文俊秀,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怪不得当年能吸引那么多小姑娘对你爱慕不已。”
“包括爸爸是中将?,妈妈是文工团团长,长相漂亮、出手大方的叶尔岚。”
褚辰眉头?蹙起:“你追叶尔岚时,怎么说?的?”
蒋济安点点自己的脑袋,玩味道:“记着呢。我说?我不计较,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从她心里连根拔起,让她叶尔岚从心到身全部只属于我一个人。”
说?罢,蒋济安瞅着褚辰轻“嗤”了声,“是不是后悔了,后悔当年自我举报?后悔给了我上大学的机会?更后悔让我有机会……玩了她,再将?人甩了……”
“砰——”褚辰一拳将?人击倒,抬腿一脚又一脚,直踢得蒋济安在地上翻滚,开口叫嚣:“打、打,来啊,再重点,看?老子明天去?不去?你学校举报你个瘪孙寻衅滋事罪,随意?殴打文化局干部……”
褚辰放下脚,看?着他?,如同看?一只臭虫,“当年,我有本?事让你上大学。蒋济安,今时今日,我一样能将?你从高高的贵阳市市文化局科长的位置上拉下来,踩进泥里。”
蒋济安一怔:“你不怕我去?复旦革委会告你,让你通知书作废?!”
褚辰弹弹中山装的前襟,“你那点算计,真当我瞧不出来,我既然敢出手,自然不惧!”
蒋济安的脸色彻底变了,眼见?褚辰抬腿要?走,忙一骨碌爬了起来:“我同意?跟你去?疗养院见?叶尔岚,但?你得给我一个保证,保证从此之后,我跟叶尔岚的事彻底翻篇,她父母不许对我出手!”
褚辰闭了闭眼,不言,抬脚走了。
没回9号楼,褚辰直接出了宜兴坊,慢慢地行走在淮海路上。时光流转,他?好似又回到了那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