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坞
太后同萧何道:“没想到公孙誉迂腐,他的侄孙倒是有为,能叫皇帝拉着奏对。”
公孙誉便是教导过皇帝的儒门大贤,叔孙通送草纸的师叔。吕雉话间充斥着淡淡的赞赏,萧何也是颔首,南阳长史二十出头,是郡守破格征辟的年轻贤才,难能可贵的是公孙易亲试耕种,并且熟识农桑,对儒家子弟来说,实则有些不易。
在儒家式微的当下,公孙易此人或许可以当作标杆,引来其余弟子的效仿。如能更多地深入农桑,体贴百姓,何尝不是儒家之幸呢?
……
刘越脸不瘪了,如听八卦似的津津有味,直至头顶的圆髻不小心撞上了殿门。
五岁生辰过后,梁王殿下花苞一样的两个小圆髻升级成了一个,开始学□□兄一样的发型,发髻或用绑带绑起来,或用环簪固定。他眨巴眼,从殿外探出脑袋,就见母后好笑地朝他招手:“过来。”
嗯,要听就光明正大地听,刘越甜甜地问好,像小猪一样往里冲。
“母后,公孙易是什么人?”
“难得的一位儒生,你萧师傅也很欣赏。”吕雉搂过儿子,摸摸他的发髻,“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喝蜜水?”
刘越立马点头:“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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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长安城颇为津津乐道一件事,便是南阳郡长史公孙易成了天子身边的红人。
他在御前奏对流利,因为熟知南阳郡的农桑水利,更知道粟种如何种植,从而被陛下赞赏,被赐宫中用膳的殊荣。连太后都发了话,让他多留长安一段时日,多与皇帝说说百姓生活,再回南阳郡守身边做事。
粮食土地永远是第一位的话题,而今他能协助郡守,让南阳郡在去岁的收成之中独占第一,且让郡守钱公亲自上书夸赞,足以证明他的能力。
这几乎便是预定了远大的前程,公孙大贤喜极,儒门也是震动,把他看做叔孙通之后的又一振兴儒家的后生,何况公孙易今岁才二十四!
就在这时,辟阳侯审食其的问安书信到了太后的案前。
也是巧了,审食其一路向南而去,再计划前往东边的诸侯国,然后往北往西,这般绕着国土一圈,做周游大汉的第一位彻侯。
他也才知道,自己捐钱三百万,只为讨得梁王、陛下与太后欢心的新闻已经传遍了天下,叫市井的议论沸腾。他还特意叫人去市井打探,结果探出一个重磅消息,有百姓认为辟阳侯出门散心,唯有一个明确的目的——捞钱。
审食其:“……”
不沾朝事的百姓永不因言获罪,可以埋怨政令乃至天子,乃是太祖高皇帝对关中父老的承诺。审食其憋着气,强迫自己转移主意,一路游山玩水,让身旁武士站在显眼的地方,尽情地彰显太后的恩宠!
而今递给太后的密信,开篇就是显眼的一句话:“臣至南阳,郡守钱公送臣万钱,金一箱,美人若干。”
吕雉的面色陡然沉了下来。
经过岁首的考评,南阳郡已在天下大大出了一回名,若无意外,郡守钱武当为考评第一。
运往长安的赋税造不了假,去岁收成也造不了假,这是经过内史衙署验收,从而认定的事实。
而将南阳郡治理得欣欣向荣的钱武,农门出身,非是贵族之后,竟富有至此吗?
见太后生怒,久久未发一言,宫人们噤若寒蝉。大长秋着急起来,只是她看不着密信,想劝又不知如何劝,忽见梁王殿下显出了身影。
刘越左望望右望望,似是察觉到凝重的气氛,放轻声音走到案前,踮起脚,朝母后伸出胖手。
一只白嫩嫩的掌心闯入眼帘,吕雉抬头,蓦然柔和了眼神。
刘越保持动作,软软地唤:“阿娘。”
他想看看是谁惹得母后这么生气。
刘越抿起嘴巴,灰黑色的眼睛划过凶狠,望向吕雉的时候湿漉漉,像是在撒娇。一秒,两秒……太后败在梁王的攻势之下,柔声叫他近前来。
第75章
去岁南阳郡的收成独占鳌头, 成为长安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的热点,连带着郡守钱公被赞为“治世能臣”,凭此政绩, 未来九卿必定有他一席。
刘越虽没听过什么钱公, 但也听了一耳朵南阳的事, 据说粟豆组成的粮税交得最为齐整, 不论母后还是皇兄都很高兴。
仔细辨认密信上的字, 他霎那间反应过来, 原来审食其大张旗鼓地出游, 是奉了母后的命令吗?
梁王殿下还遗憾不能见到代步车,不能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 以防败坏长信宫的名声, 没想到他升华了理想, 从暗中敛财变成奉命敛财。
一箱金子,铜万钱……刘越想了想, 在讹诈辟阳侯之前,母后的私房都没有那么多, 顶多半箱金子, 更别说皇兄了。
郡守一年的俸禄两千石, 这些贿赂从哪里来?
暖融融的小身躯贴近, 他抱住吕雉的手:“阿娘不要生气。贪婪至极的官吏, 就该好好治他!”
奶音坚定又干脆,吕雉忍不住笑了,抚着胖儿子的脊背, 心绪慢慢平复。
再看向密信的时候,目光冰冷下来。私德有瑕,如何治得好一郡, 可偏偏亩产三石的食粟,是大汉开国从未有过的盛景,叫她也有了为难。
这封密信无法与外人道,谁叫审食其自个作的名声不好。加上钱武治下人人称赞的收成,若贸然擒他入长安问罪,恐引议论沸腾……
许久,吕雉吩咐大长秋:“你去建成侯府一趟,借赏东西的名义,叫二哥派遣人手去南阳,暗中查探,把钱武的底给我掀了。”
连带着对南阳郡长史公孙易也生了不虞,她问:“公孙长史依旧陪在皇帝身旁?”
大长秋连忙出去,招来宦者耳语几句,片刻转身归来:“回太后,还在。”
“让皇帝过来,陪哀家和表妹用膳。”吕雉淡淡道,“英儿自进宫以来,他见过她几回?”
话音落下,一只小手高高举起,刘越自告奋勇:“我去。”
母后讨厌的人,统统拉进黑名单,他要把皇兄从劳什子长史的魔爪中拯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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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宣室殿,刘盈与一位青年相对而坐。
青年面貌端正,浑身充斥着书卷气,却并不白皙,也并不瘦弱,身形瞧着高大挺拔。听闻陛下问起南阳郡守钱公,他恭敬地答:“钱公开明,并不以重权为傲,每逢决策都召衙署商议,上下皆是感念。”
“钱公渴求贤良,南阳官吏多为征辟,天气炎热时,钱公自花钱财为我们送来粥水……”
佐以南阳的收成,公孙易的话仿佛更添一层说服力,刘盈俊颜温和,觉得这才是上恤官吏,下恤百姓的好官,当即想称赞一声“能臣也”。
就在这时,近侍匆匆走来,轻声唤道:“陛下。”
公孙易停下了话。刘盈刚听到兴处,颇有被打搅的不愉:“什么事?”
“梁王殿下非叫奴婢通报一声,说不愿意打搅您,奴婢也没法子。”近侍忙拜在地上。
公孙易很快直面了陛下的“变脸”——陛下露出一个笑容,语气亲近得不得了:“还不快请进来?”
他暗想,叔祖同他说梁王受宠,陛下和太后宠爱尤甚,这话果然不假。
刘越哒哒哒地绕进里室,圆脸蛋浮着两片红晕。外头天冷,他穿得足有几层厚,进了宣室殿又觉得热,额头跑出了一层薄汗。刘盈起身上前,亲自把他的外裳脱下来:“抬手。”
刘越乖乖抬手,不多时,衣料摩擦的声响消失,刘盈把外裳递给近侍:“收好,等大王出去的时候穿。”
公孙易看得惊愕极了,等精致如仙童的梁王殿下望过来,避到一旁行礼:“臣拜见梁王。”
刘越看他一眼,挥手免礼,被皇帝哥哥牵着坐到席上。
刘盈温声问:“越儿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刘越想要回答,又慢吞吞憋了回去:“皇兄都在和公孙长史谈些什么?”
公孙易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仿佛不是天子与诸侯王,而是平凡人家的兄弟俩相处。梁王问的自然,皇帝答的自然:“长史与朕说起南阳郡守钱公……”
刘盈转过头,似想起什么,对公孙易欣然道:“卿还没有说完呢。”
公孙易再一次被请入座,只不过对首多了一个梁王。梁王殿下的眼睛很亮,很透,倚在陛下身旁,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公孙易定了定神,挥散骤然诞生的凉意,还有浅浅的不安之感。
他尽量拉回思绪,敬佩道:“钱公清廉,百姓之物一分不取,臣跟在钱公身边,实在感悟良多,明白从前的自己是多么浅显。而今南阳亩产均有三石,何尝不是钱公之能?钱公想要重现路不拾遗,鸡犬相闻之景,”说到最后有些动容,他撇过身久久不语,半晌揖手道:“还望陛下恕臣失仪。”
路不拾遗,鸡犬相闻?
此乃先贤书中描绘的画面,刘盈亦是动容,竟萌生出前往南阳郡看看的想法,若各郡的粮收都能达到三石,岂不是大治之世!
他想扶起面前受他赏识的青年,袖口忽然被一只手扯了扯。刘越表达来意:“皇兄,母后喊你回宫吃饭。”
刘盈:“……”
气氛全没了,甚至有些微微的尴尬。
公孙易身形一僵,将骤然产生的不快压了下去。他告诉自己,梁王年纪小,不懂逾越为何物,否则如何能在君臣奏对的时候插话?这并非是忠君。
陛下便是再宽仁也忍不得,这般想着,刘盈摸摸刘越的小脑袋,说:“哥哥这就随你去。”
又道:“卿先行出宫,朕改日传你。”
“……”公孙易垂眼,恭敬地应诺,那厢,刘盈唤来近侍,接过幼弟脱下的外裳,准备给他穿上。
眼见那什么长史即将告退,刘越扯扯皇兄的衣袖,飞快地跑到殿门处:“我有私话和南阳长史说。”
公孙易脚步一停,就听梁王以软和的语气道:“低头。”
所有人都有些怔愣,公孙易怔愣之余更有不解,眼神闪烁起来。他弯下腰,耳边很快靠近一团暖乎乎的温度——
“犯下欺君之罪,要怎么罚?”刘越语调很轻,语气却是冷戾,“你该死。”
刹那间如惊雷炸响,公孙易猛地一仰,脚步都踉跄起来。眼神交汇不过短短几瞬,他看见了梁王眼底的杀意,那不是五岁孩童应有的眼神,平静,酷烈,捎带着深深的厌恶!
公孙易瞳孔一缩,下意识地沁出了冷汗。
青天白日之下,他陷入恍惚又很快挣脱,眼睁睁看着梁王说完话,迈着短腿,重新回到陛下的身旁,乖乖张开手,让皇兄给他穿衣裳。
……
欺君之罪?
该死??
这话来的毫无道理!
所有的情绪化作屈辱与慨然,熊熊烈火冲上天灵盖,公孙易转回了身。
他“砰”一声跪在了地上,当着披甲武士与所有宦者的面,怒声开口:“陛下,士可杀不可辱。与其让梁王侮辱臣,唾骂臣,造谣臣犯下欺君之罪,还意欲杀臣,臣宁愿一头撞死在柱上,以证自己的清白!”
洪亮的嗓音传遍整个大殿,逐渐传播到宣室殿的玉阶,刘盈顿住了。
刘越也顿住,扭头望去,刘盈已是震惊得大步朝外走:“卿何以出此言?”
随即深吸一口气,尽量温和了嗓音:“还不把公孙长史扶起!”
宫人急得蜂拥而上,偏偏扶不动公孙易,他扯出无畏的笑,像扎了根一般。眼底浮现丝丝怆然:“臣辅佐钱公已有两载,虽无贤名,却是立志为大汉尽忠,为陛下尽忠,如何会像那小人一般,给淮南公孙氏蒙羞?陛下,臣绝无欺君之意!”
“朕却不知道前因后果,也从未怪你欺君。”刘盈道,“长史先行起来。”
他回头看刘越,内心止不住地担忧,他也大致知道了越儿同公孙易说的“私话”。不论越儿因何说这些,当下要做的是揭过这一桩,不叫宣室殿前的跪谏闹大,否则梁王逼死贤才的名声便消不去了!
公孙易摇头,嘶声道:“臣是罪臣,有什么资格起?”
刘盈亲自上前,想要扶起他:“梁王年幼,不过童言无忌罢了,这话怎么好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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