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命娘 第16章

作者:唐酒卿 标签: 正剧 穿越重生

  这是对夫妻,但是很怪,他们人各一间房。夜里,龟胸睡着了,正屋还挑着灯。她把耳朵贴在顶上,听那个女人的动静。

  女人在作画,她成宿成宿地画,天亮了才睡觉。那些画轴收起来,全丢在她的门上。

  龟胸在厢房里打呼噜,女人让他滚。她似乎不修边幅,经常半夜打开正屋的门,往厢房丢东西。

  “吵死了!”女人踹龟胸的门,她显得十分激动,“画要是少一笔,你拿什么赔我!”

  龟胸往往躲在床上装死。

  女人会在院子里踱步,她喊自己青鱼,画到好的,就凭桌大笑,她有酒,但是喝得不多,画让她忘情,也让她忘形。她根本不在乎那龟胸,每次画错了笔,还会发脾气。

  偶有闲情,女人会把龟胸叫进正屋,让他研墨。他若是研得好,她也懒得夸,只随性教他画几笔,但是他太笨了,女人总会发怒:“就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几时才能赶得上我一分?出了这门,人家叫你画几笔,你保准儿露馅!”

  龟胸一碰上她发怒,就会跪下直哭。

  “哭、哭!你哭有什么用?画不好哭两下就能行么?真是没出息!”女人摔笔,“我肯教你,你就烧香吧!出去要是坏了青鱼的大名,我就杀了你,听懂没有?”

  龟胸逆来顺受,什么都肯应,这是他墨研得好的时候,倘若他研得不好——

  “滚出去,”女人会踹他,“滚啊!”

  龟胸忍不住哭:“青娘,咱们好歹是夫妻,给我也留点脸面吧。”

  青娘把墨甩他脸上——这是她在底下想的,究竟甩没甩尚不确定。

  “夫妻?什么是夫,什么是妻?”青娘沾墨,哈哈大笑,“凭我老子看中你,你就想骑在我头上?做梦吧你,我干你祖宗的夫妻!滚,今天不要让我看到你,我一看到你这一副受委屈的样子就烦!”

  龟胸拭泪:“为着这婚事,你发作我多久了?再大仇也没有这样的。岳丈也说了,家里紧着要个孩子——”

  女人猛地掀翻了桌子。

  她在底下想,这女人肯定吃很好,有肉吃的人才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女人这次没摔笔,声音冷极了:“他想要孩子,关我屁事。你在我面前少装模作样,还拿我爹压我,真以为他能保你一辈子?不要觉得我傻,不知道你们在衙门里的勾当,连着州府那头我说不了你什么,你最好多去庙里拜拜,求求神佛,让我爹晚点死,免得你落了单,命不久矣!”

  龟胸说:“我哪敢妄想?还不是岳丈催得急,我们搬出来没半月,家里已经差人来问过五六回了。”

  “那你就以死谢罪吧,”女人坐回椅子上,“还有什么可说的?门口那槐树当我送你,请自便。”

  说罢再也不搭理龟胸,兀自画画去了。龟胸抽抽搭搭,也不是真想死,过一会儿就胡乱寻了个理由出门了。

  她在底下划拉地板,觉得这女人怎么跟她一样,狼似的。

第25章 那扇门

  龟胸在家里待不住,青娘说话没顾忌,她画好了怎样都好,画不好看什么都不顺眼。龟胸在隔壁趿鞋子她嫌吵,但是她自个儿在院子里游荡的时候,会把鞋趿得顶响。

  龟胸讨好青娘,有一回傍晚,他烧了水说要伺候青娘洗脚。她听着,以为青娘会像往常一样让他滚,怎料青娘沉默片刻,忽然叹气了。

  “陈小六,”青娘衣服窸窣,蹲下了,“我有手有脚,用不着人伺候。你为什么总这样?你不要再把自己摆低了,行吗?”

  陈小六嗫嚅:“青娘,我们相识久了,你晓得我,我家境贫寒,爹又死得早,全靠娘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我娘原以为我能考中,做个秀才举人光耀门楣,结果我对不住她……”

  他没说完,擦起眼泪:“以前在乡学里读书,人人都笑我是个龟胸,我也没出息,叫人说两句、打几下就哭。那日子没盼头,过得太熬心,但是老天有眼,让我上吊的时候遇着你,你两脚给我踹下来,对我恩同再造。我就是从那会儿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好好伺候你,你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你打我也好,骂我也罢,其实都是盼着我好。

  “我心里清楚,外头的人没有一个是真瞧得起我的,可是你不一样,你看得见我,也把我当人。我不敢妄想别的,当初答应这婚事,也是盼着能有个院子,让你在里面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让。”青娘起身,她没动,语气嘲弄,“好一个让。”

  陈小六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青娘,我不敢做你的主……”

  “你敢,你当然敢,因为你不再是陈小六,而是我的夫,夫君夫君,成了夫就能做我的君。”青娘突然笑起来,“我拿支笔作画,要我爹准许,还要你准许,让,哈哈,让啊!老天爷,你是真仁慈,叫我生来就是个奴!”

  她忽地打翻陈小六端着的水盆,逼近他,像头暴怒的猛虎:“我把你当人,你把我当什么?让我在院子里画,我为什么就只能在院子里画?怎么,是外头的天我看不得,还是远处的路我走不了!我是人吧,既然都是人,怎么就你们能昂首阔步地在外头走,而我呢?我只能待在院子里做个夹尾乞怜的淑女!

  “你想要人瞧得见你,那谁又能瞧得见我!画是我画的,名是你出的!我画不了山,也画不了水,因为我都没见过!天授我南宫青作画的才,却又叫这世道没收我的笔。”

  她从笔架子上抽出一支笔,剑似的指向陈小六:“你做不了我的主,谁也做不了我的主,我迟早要走。你听好了,我生来就该是个丹青手!”

  水沿着地板缝往下漏,她听得出神,没留心自己被打湿了双手。

  陈小六只顾着哭:“你实在是误会我了,我不过是一时情动,说错了话,心里从没敢那么想过。我怎么会不知道?你这样好的才华,要是个男人,早就去开乐堂做官了。”

  “我是个女人,”南宫青重复,“我是个女人,就算老天要叫我做别人的奴仆,我也绝不要变成一个男人。错不在我,错不在我的女儿身!”

  陈小六跪着收拾残局,南宫青说:“你起来!”

  “你别生气,”陈小六用他一贯的顺从,“我马上起来,你千万不要因为这点子事就气坏了身体。你想出门,就尽管出门,想去看山看水,我就去给岳丈说……”

  南宫青颓然了,她发出几近绝望的声音:“你滚吧。”

  陈小六道:“可是我哪句话说错了?你只管告诉我,我会改的,我为着你,什么都会改的。”

  南宫青把笔扔向他:“我叫你滚啊!”

  陈小六抱着盆匆忙退出去。天黑透了,南宫青还站在那儿,夜风吹进来,翻动着满地的画纸。

  她屏息听着,南宫青俯身,拾着画。她觉得她可能哭了,只是无声的,因为渗下来的水很烫。

  从那天以后,陈小六就搬外头住了。他还算记性好,没忘记地窖里还有个人,经常半夜到狗洞那里,把饭菜推到窗洞旁边。

  陈小六从没跟她说过话,应是不屑,他要做人,自然不情愿与她交流,仿佛多说一个字就会被划入与她同等的范畴。

  她掰着胡饼,听南宫青在屋里踱步。这女人还是成宿作画,有时兴致来得突然,也顾不得去书桌,就坐在地上画。画不好会揉纸,抛球似的,把它们一个个投向画桶。她在底下,觉得这是在砸自己的头。

  我在这。她躺倒,对地说。我可以叫,引她开门,然后把她杀了,她力气大也不碍事。

  过了一会儿,又翻过来,继续对地说。可是她没打我,也没骂妹妹,她就是个大显女人,我就算杀了她,出去怎么办?外头全是敲锣的。

  敲就敲。她想着,一寸寸摸自己的腿,腿快消失了,瘦得像麻杆,这让她下定决心。杀了南宫青出去,只要出去,总有办法跑。

  于是她抠着地板,发出狼啸。

  嗷呜。

  她叫完,侧耳细听上头的动静。起初南宫青没察觉,画入神就那样,一点心都不肯分。

  嗷呜。

  她越叫越大声,指甲刮着地板,最后逐渐变成拍。我在这,我在这啊!

  南宫青总算听见了,她今夜喝了点酒,疑心是幻听,还自嘲呢,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什么。

  她在拍打中渐渐升腾起一股怒火。太久了,关了她太久了,她是个狼啊,她要出去!

  “咚、咚!”

  地板震动,她击打着,连脚也抬起来,对着地板一顿踹。

  南宫青猛地站起来,退了两步,此后是漫长的沉默,就在她以为她要逃跑的时候,听见南宫青说:“是鬼是人!”

  她张开嘴,终于发出真实的声音:“人——人!”

  眼泪奔涌,她拍得更激烈了。这一刻她有一点恐惧,她怕她掉头就跑,然后通知陈小六。那不行,那太残忍了,她对人的信任只剩这么一次了!

  开门吧,打开门。这拍打声和她记忆中的女人们重叠,仿佛有一万只手在用力。放我们出去,南宫青,开门啊!

  南宫青跑了。她忍不住,喉咙已经先一步发出哽咽。该死的,南宫青!

  可是南宫青又回来,她跪下来,拨开那些纷乱的画纸,贴着地,一遍遍问:“你在哪儿?”

  她也贴着地板,用生涩的喉咙挤出单字:“这、下!下!”

  “你让开。”南宫青抡起什么,砍向地面。是斧子,原来她跑去拿斧子了。

  斧子劈下来,地板漏了缝,昏黄的光射下来,刺在她脸上。她顾不得眼睛,手脚并用地爬到门的位置,继续拍打。

  “这!”她说,“门!”

  南宫青跟过来,那是她的画桶,她每日都往里头丢画轴、画纸,桶还是陈小六修的。她把画轴都抽出来,使劲儿推,桶没动,她又起身,把桶往上提。

  那门,如果它真能算门的话。门向上,四面鸳鸯都衔着两头锁,但是这没难住南宫青,她用了自己的办法,把它们打开了。

  光——

  光没多亮,南宫青在门口,她看见她,那股久未通风的恶臭扑出去,底下是什么,是粪便、黢黑和一个鬼。

  南宫青震惊的瞳孔极缩,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天!”

  她半爬着,够着地板边缘。衣服早脏烂得不能看,指甲很长,积满暗红的泥血。她本该一跃而出,扑倒南宫青,然后咬死她,可是腿,腿已经忘记该怎么站直了。

  南宫青忽然哭了,毫无征兆。她扑过来,没有片刻的犹豫,她抓住她的手,像过去那些女人,紧紧握住她,然后使力——

  把她拉了上去。

  她终于扑住了她,和想的一样,被她抱住了。

第26章 问何方

  代晓月疾步上阶,签押房里正坐着几个游手好闲的衙役。他们瞧见她,都慌不迭起身,她直接说:“给我叫尤秋问。”

  有个衙役个头矮,看着才十岁,应该是临时叫来衙门充数的小孩。这小孩见左右的人皆不敢答话,便壮着胆子道:“回禀军娘,尤老爹出门去了,眨眼间叫不来。”

  代晓月问:“他不老实待在捕厅里,去哪儿了?”

  那小孩说:“去义庄了,他们要录陶婶的验尸词呢。”

  代晓月转身:“你带路。”

  那小孩吸着鼻涕跟出来,又见尤风雨在台阶底下站着,一高兴,喊道:“尤哥哥,你怎么也在这儿?”

  尤风雨一听见这称呼,就奓起浑身的毛,变回小斗鸡的状态:“你那双眼睛长着放屁用的,分不清男女啊!”

  柳今一把她半路抄住,架在臂弯里:“他说得不对,你骂他,他要是死活不肯改,你再揍他也不迟。”

  那小孩登登登跑下台阶,扮起鬼脸:“你这么凶,哪点像个女的?力气老大,还成天在外头乱跑,不是男人是什么?我就要叫你哥。尤风雨,爷们似的!我哥说了,你长大保准儿没人要!”

  柳今一撒开手:“去,揍他!”

  尤风雨脚一沾地,就气势汹汹地冲了出去。那小孩拔腿就跑,还边跑边回头,继续扮鬼脸:“十五有大脚,出门不害臊,死个细作爹,回乡没人要——”

  他跑到衙门门口,被门槛绊了一跤。尤风雨跳出去,骑在他背上,摁住他就打。他本就是嘴上功夫厉害,没几下就被打得鬼哭狼嚎。

  尤风雨说:“我是男的女的!”

  那小孩放声嚎啕:“你等着,我要告我哥,我夸你你还打我!”

  尤风雨不理他,又给他邦邦两拳,仍旧道:“我问你呢,我是男的女的!”

  “女的女的!”那小孩哭成个大花脸,委屈极了,“我又没说你娘唧唧,你生什么气?外头有头脸的不是叫哥就是叫爷,我叫你尤哥哥还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