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命娘 第27章

作者:唐酒卿 标签: 正剧 穿越重生

  没有粮她们过不了冬,为着那批粮,她们求遍了岜北几个县,那是大伙儿好不容易凑出来的。可是畜生啊,畜生柳今一,全毁在你手上了。

  桌沿坚硬,柳今一磕在上面,一下,又一下。她又流了血,眼睛红了,约摸是血流进去了,可是她还是面无表情。

  你不要以为这一次装疯卖傻就能糊弄过去。姜重凑近,指着她的鼻尖。你非要打这场仗,是不是一早就存了别的心思?我知道你的来历,一个臭要饭的,从前在桑三娘手底下没名头,什么本事也没有!你就是靠着在军中钻营取媚,认姐姐叫老娘,才把自己弄成个参将,廖帅——廖祈福是你干娘是不是?

  柳今一笑起来。

  姜重又拍案。你笑什么!

  全岜州府的人都喊廖祈福廖娘。柳今一说。你不知道?她是我们所有人的娘——

  桌沿又撞上来,血滴滴答答。柳今一垂着脸,她抬不起来,后脑勺还顶着只手呢。

  输是我。她闭着眼,木然地说。输在我是个废物,我记错了。她声音停顿,片刻后说。我记错了情报,一心想夺回粮,你说对了,我怕担责。

  柳今一分得清轻重,这仗是她栽了,她怪不了别人,她现在还能做的就是保全狻猊军。

  就是我。柳今一笑。瞧见没有?我两年没赢过了,做这参将我心里烧得慌,所以我想赢,我发了疯似的想赢。我为了赢方寸大乱,一见到粮就红眼。

  我没想过会输,我带兵从不想输的事。

  我冲上去,叫她们也冲上去,然后中计了,就这么简单。

  你问我什么,啊?我不需要援兵。我是天授将星嘛!我从来瞧不上其他人,什么代团素,什么竺思老,我心里从没瞧得起她们过,所以我也没叫她们支援。

  我拿了狻猊牌,在军中横着走,廖祈福不在,我就是最大的,谁能管我,谁配管我?州府不给我批出兵文书,我就先斩后奏,这事我干过啊,你回去查查档,我干过不止一次。

  柳今一说话,不断说,姜重问什么她都这么说。她无畏重刑,就那么回事,太轻了,哪有被骑兵践踏来的痛?在牢里她抵着墙,数数。

  归心,一个。熏梅,两个。巧慧,三个……

  就这么数,一直数到两千四十六。

  有时候是姜重审她,有时候是别人,柳今一懒得记,她已经废了。雨下来下去,墙皮都泡烂了,她忘了日子,就是等死。

  可惜廖祈福回来了,廖娘费了好大的劲,把柳今一弄出去。出去那天没雨,天阴沉,大伙儿都在,一排一排,全看着她。

  风很大,呼呼乱响,狻猊军的旗帜撕裂般地展开。柳今一跟代晓月打招呼,代晓月没理会,她又跟竺思老说话。

  苍天女夹着头盔,拽了柳今一一把,叫她。混账娘!

  柳今一被拽过去,廖祈福就在坡上,她该是从北边赶回来的,刀还没来得及卸,人坐在马上,目光沉沉地看着柳今一。

  她等着她说话。

  柳今一这辈子没见过娘,她唯一能算得上娘的人就是廖祈福。廖祈福把她逮到狻猊军,教她认字,送她戒刀,最后连狻猊牌都给她了。

  可是她怎么样?

  可是她怎么样。

  在那漫长的对视中,柳今一几乎挨不住风吹。天苍苍,她以前什么都不怕,是赢教会了她胆怯。她期望着一道死刑,廖祈福给她了。因为廖祈福张开口,对她说——

  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咔嚓。

  柳今一闭上眼,听见那悬在头顶的巨刃挥下来,让她头颅滚地,尸首分离。

第43章 流人记

  “去年你输了,”尤秋问抽噎,兀自说道,“思老收拾的战场,她在清点兵甲和骨牌的时候,发现少了些东西。”

  那场仗关系赤练关,柳今一输了以后,薄风、常雾两县迅速失陷,当时驻扎两县附近的参将是卫成雪,戎白骑兵冲破了三道哨亭她才收到消息,只好仓促应战。

  戎白骑兵入关从不久战,他们没有长线给养,都是速战速决,因而廖祈福一收到军报,就遣高叙言、桑三娘分翼夹击。卫成雪不能退,便顶着中军压力,拖住戎白骑兵。等到两翼被冲,戎白骑兵再想走已经迟了,施琳琅早就夺回关口,断掉了他们的后路。

  如此一来,突袭的精锐反倒成了瓮中的鳖,戎白骑兵跋前疐后,只能拼死一战。据两县的百姓说,那几日不分昼夜,杀声震天,血泼墨似的,把荒坡野地全部染透了。

  这一战朝廷算大捷,京里欢歌如潮,彻夜宴庆,只有狻猊军在收尸。

  竺思老清点名牌,一是为了核验阵亡的军娘人数,二是为了把兵甲器刃收纳归档。

  “因为你回过战场,思老便怀疑是你拿走了那些东西,她来寄云筹粮的时候,叫我留意你的行踪,同时交给我一张清单,里面列着七位军娘的骨牌,还有与这七位军娘一块消失的兵甲,”尤秋问深吸一气,憋久了似的,“打头的就是归心,还有那把菜刀!”

  嚯。

  坐在桌上的归心对柳今一笑。你让人给抓到了。

  “骨牌是在我这里,”柳今一还瘫在椅子上,不知道是在对归心说,还是在对尤秋问说,“兵甲也是我捡走了,但是里面没有那把菜刀。”

  尤秋问道:“你在岜州府各县给人修理武备,便是为了找那把菜刀?”

  “仗打不了了,”柳今一转开目光,看着顶上,“我只是为了讨口饭吃,顺便找那把菜刀。”

  “你必然找不着,”尤秋问说,“因为那把菜刀早让人给私藏了!”

  他情急间要缓几口气,待心绪平复了,才接着道:“那把菜刀究竟是怎么流入寄云县的,我也说不清,但等乘歌见到它的时候,它就已经是孙务仁的东西了。

  “我告诉你,乘歌当时因为田地被夺,带着状子来县里打官司,陈小六凭着小姐的关系,说要助她一臂之力,把她引荐给孙务仁。那孙务仁与狻猊军交好,在岜北素有雅名,乘歌把状子递到他那里,盼着他能主持公道,可他和侵占乘歌田地的耆老叔伯其实是一丘之貉!

  “这几年寄云税粮少有拖延,不是老百姓日子好过,而是孙务仁与底下的乡绅勾结,逼占贫民的良田,让老百姓代缴双倍税粮。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只要有人被逼来县里打官司,孙务仁就会让手下的胥吏衙役做局,借酒钱门费、润笔投状等由头,掏空对方家底,将对方骗得债台高筑。

  “乘歌进了屋,才知道是场鸿门宴,孙务仁与早些年告她有伤风化的山长关系好得很,他们把她骗过去,就是要给她个教训瞧瞧,一桌老不死的东西,要她吃酒赔礼,陈小六就在门口守着。眼看人要逼到跟前,乘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拔出怀里的匕首——原来她也有防备呢!

  “孙务仁细皮嫩肉,平时骑马都会叫苦不迭,一见乘歌拿着匕首朝自己冲来,当时就吓得瘫软在地,一桌有头脸的都不敢接,在屋里抱头鼠窜。乘歌顾忌她娘和朝盈还在县里,本意只想夺门而出,可是孙务仁被吓懵了,看见乘歌动,就尖叫着往里头爬,慌乱中撞倒了屏风,乘歌一抬头,就看见后面供着那把菜刀!”

  那真是个奇景。

  一桌酒囊饭袋,一屋文雅书画,好好的屏风后面居然供着一把菜刀。那菜刀样式老旧,厚背宽刃,上头暗红斑驳,仿佛刚刚从战场回来,还待着主人擦拭。

  “乘歌觉得离奇,她虽然不认识归心,但她知道那把菜刀的用途,这世上除了狻猊军,没人是用菜刀打仗的,于是她将那把菜刀夺了。”尤秋问到底是心绪难平,悲咽道,“她说孙务仁是畜生,不配碰那把刀!等她走了,孙务仁自知没脸,不敢声张,将乘歌的案子拖了又拖,又叫乡里强占她的房屋,乘歌要往州府告,可是她出不了县。

  “一个月前,乘歌找着我,问我认不认得一个叫归心的军娘,我大吃一惊,忙问她怎么知道归心,她不肯说,我知道她是信不过我,便告诉她归心从属第十三营,是你柳今一的副将,去年就战死了。

  “乘歌那会儿已经病久了,她听说归心已死,脸白得可怕,又问了我一些孙务仁的年前行程,我将知道的都告诉她,她默立良久,对我说,她有归心的菜刀,但是她不能交给我,要交给你本人。唉!我也该死,我以为她只是临终前想见见你,便告诉她你离了狻猊军,早已不知去向。

  “她又呆默半晌,告诉我,那把菜刀关系着你的败仗,如今流落在外,依着你的脾性,必然会追到天涯海角。”

  尤秋问讲到这里,突然哽咽起来:“我当时还不信,只以为你坏了事,没脸见人,早该躲起来了,可是柳时纯,她就是信你!她说她要把菜刀托付给这世上最信得过人,那个人只要见到菜刀,便能懂她不肯说的事,我那时还不知道,那个人就是小姐!”

  嘎吱。

  椅子在摇,柳今一仿佛灵魂出窍。她真没心肝,既不为这事哭,也不为这事笑。她仰起头,又把目光落下来。

  桌上空空。

  尤秋问自顾道:“我一知道菜刀的下落,就打算传信给思老,但是衙门风声收紧,竟然不再给我出县的机会。我害怕打草惊蛇,也不敢贸然行动,直至半个月前,我忽地听说小姐难产,夫人又将陈书吏告上公堂,心里奇怪,等到堂上,遗体虽然遮着面,但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乘歌。”

  后头的事,便如她们拼凑的那样,是几个人为了保全南宫青,齐力做的局,然而无论是陶秀仙,还是尤秋问,都不知道南宫青究竟从那把菜刀上明白了什么。

  或许柳今一明白。

  尤秋问刚止住话头,正在顺胸口的气,突然听见柳今一问:“你求神了没有?”

  “没有,”老头一口气堵回来,艰难地挪动身体,“我与你说这么多,你就没有个主意吗?非叫我求神拜佛干什么!那要真有用,我还能落到今日这处境!”

  “那不坏了,”柳今一踩住地面,坐起身体,“天要亮了,你听见狻猊军的哨声了吗?”

  尤秋问侧耳细听,外头只有军士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由远及近,到门口,一脚破开了门!

  “这是要怎么样?大显律还在衙门里放着呢!你们不能这样待我——”尤秋问被冲进来的军士向外拖,他强撑着喊,“我还有品阶在身!你们不能……”

  尤秋问被拖远,过了片刻,柳今一的门也被打开了。

  “你瞧我忙的,也忘了给你送饭了。”刘逢生踱两步,把肩头蹭到的灰拍落,“昨晚睡得好吧?你是怎么说的来着,喔,你说等天一亮,竺思老从北边赶过来。她人怎么没到啊?”

  他也不要柳今一回答,踩着晨光,做了个眺望的动作:“那有马车,我替你瞧瞧,不是狻猊军,原来是我们岜南的马车。这可糟了,来的这人你也熟悉,正是咱们昨晚刚提过的姜大人——他的学生呢!”

  “你跟我虚与委蛇,又忙了一晚上,”柳今一把手都搁在桌面上,露出腕间的伤痕,“就叫了个姜重的学生来。”

  “你可别小瞧这位姜大人的学生,他原是狐州府的一员酷吏,因为审讯功夫很了得,所以受姜大人保举,来咱们岜州府做了督军。”刘逢生把柳今一的酒葫芦放在对面,摩挲着面颊上的刀疤,“你呀,就安心等着,他审起人来,必不会让你失望。”

第44章 蜘蛛丝

  柳今一是个怕输的人,归心知道。

  以前她们还跟着桑三娘的时候,柳今一读书就没前途,一让她做文章,她跑得比兔子还快。那时桑三娘请代晓月给她们开小灶,归心熏梅几个人都聪明得很,只有柳今一不行,代晓月今天教的她明天就忘。起初代晓月还管她,后来也烦了,让她把字认明白就行。

  归心跟柳今一说:“学点吧,几本书就把你难倒了,以后打仗谁愿意跟你?到时候人家传的是军报,你传的都是莲花落。”

  她劝学有成效,次日上学堂,塾师问到柳今一,柳今一站起来就唱莲花落,姐妹们全在底下捂嘴憋笑。

  那堂里几个营的姑娘都有,大伙儿一传十十传百,没两日都知道第四营里有个讨饭行家。连当时已经名震岜州府的施琳琅都要来问一句:“你们第四营那个唱莲花落的在不在?赶明儿我出征,叫她也给我编一段,我觉得上口。”

  桑三娘把柳今一逮到跟前:“让你上学,你就叫苦连天,我连代团素都给你请来了,你就唱莲花落!小要饭的,真不成器!早知道廖娘要派你来折磨我,我还不如趁早回家去。”

  桑三娘诨号“不如归”,不如归就是她的口头禅,无论打赢了还是打输了,三娘总爱带这么一句。人家问她回家干吗去,她就说她还有十几只鸭子留在家里,等战事停歇了,她还要回去料理。

  当时第四营的老军娘退了一批,新补的姑娘都没心眼,桑三娘盼着能来个顶事的,没承想来了一群惹事精。自从有了她们,桑三娘逢人就长吁短叹,时间久了,她也学会要饭的那两句:“打发点吧,打发点人才给我行不行?唉,早知道有今日,我还不如趁早回家去……”

  她们一块儿巡逻,也一块儿睡觉。冬日的大通炕要烧炭,军里没炭,大伙儿就捡牛粪马粪,可是周边的县庄村子牲畜也很少,于是一快到冬天,桑三娘就教她们使坏。

  “轮到咱们守关的时候,你们让轮值的小队打起精神,只要看到有附近有骑兵的踪迹,就想法子引他们跑一圈。他们的马吃得好,个个膘肥体壮,粪多。”末了还不忘叮嘱一句,“挑着点人啊,碰见两把刀的精锐赶紧跑。”

  赤练关的深秋比岜州府冷,晨霜降下来,林子里飕飕的全是冷风。她们八个人一队,只要一出去巡逻,就精神得跟什么似的。

  熏梅眼力好,她出来总背个竹篓子,每次巡完逻,里头装满了野菜野果,她拿这些蔬果给姐妹们改善伙食,有时也会打兔子。巧慧大名韩七窍,心很软,见了兔子就觉得可怜,总是眼泪巴巴地叫熏梅把兔子拿给她,她一刀宰了——对不住,她们实在是饿。来了狻猊军有豆饭有糗粮,吃是能吃,但也就只是能吃,白米白面不敢想,肉更是远了,几个月都见不着一块。

  柳今一就是在追兔子的时候跟戎白人打了第一场仗,说是仗,其实更像打架。那十来个骑兵也是一队的,正在林子里吃干粮,其中有个人配着两把弯刀。

  桑三娘只说碰见两把弯刀的精锐就跑,没说碰见两把弯刀的人就跑,柳今一觉得这事不算违令,所以她上了。她是初生的虎豹,对戎白人一点畏惧也没有,在那林子里把他们戏耍得团团转,十几个人疑神疑鬼,还以为碰见了鬼打墙。

  捕猎仿佛是柳今一的天性,她从北边的荒山野岭里出来,在县庄要饭,又被廖祈福逮到狻猊军读书,可是这些对她来说都没意思,她不在乎大伙儿笑她唱莲花落,她本来就不是那块料,但是那天她忽然明白了。

  她是好战。

  她把他们分而逐之,那个配两把弯刀的戎白人她留到了最后,为的是瞧瞧他究竟有什么了不起。他确实是个厉害的,在林子里奔逃了半个时辰,柳今一跟着他,最后她缴获了他们的马,也拿走了他们的性命。

  这是柳今一一生中第一场胜仗,她用了自己的兵,八个对十八个,全胜。她那天太高兴了,被三娘训斥的时候也咧着嘴。

  “你可别傻乐了,”桑三娘说,“打仗上不得瘾。你才带几个人,就以为自己行了?以后要真做了参将,我告诉你,有的是你哭的时候!”

  柳今一喜欢赢,她有段日子就是枕着戒刀睡的,一上赤练关她就精神百倍。那会儿第四营出征的机会少,她们趴墙头看施琳琅,看卫成雪,看成千上万的军娘在关口进出。

  大小无所谓。柳今一抱着戒刀,日里念夜里也念。大小无所谓,让我也打两场。

  只要桑三娘上战场,柳今一就要跟着,她第一次把代晓月给的文章背顺溜,就是为了打仗。总旗小兵马前卒,让她做什么都行,她想——她着魔似的想打仗。

  那天在林子的快感一直追着柳今一,她闭上眼还能看见那个戎白人是怎么跑的。他们有马,但那甩不掉她,她打仗不靠人教,像是落地就会。代晓月说直觉最不靠谱,可是柳今一多数时候就是靠直觉,一种手眼用力、多看多听,与切身实战杂糅出来的直觉,她像饕餮般地盯着全军上下,每个人的打法她都烂熟于心,她从中寻找着自己的位置。不是谁的第二,而是柳今一,柳今一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