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酒卿
归心一直跟着她,她们从八个人变成八十个人,又从八十个人变成八百个人。夜里归心举火把,她是柳今一的定心丸。
去打。
能赢。
我信你。
无数个日夜里,归心都这么说。在柳今一还扛军旗的时候,她就信她一定能行,后来那么多的仗,她没有一刻怀疑过柳今一。唯独有一次,就是柳今一在薄风县突袭打赢的那天,那天所有人都在夸她,只有归心对她说。
柳今一,放下戒刀。
柳今一听了归心的话,那是她最风光的日子,过去咬紧牙、卯足劲儿想要的赢来了,她们从没见过那么多粮和那么多银钱,然后,然后没了。
梦醒了,水先泼上来。
刘逢生在桌对面,抱臂不语,隔壁是尤秋问沙哑的痛叫。
“将军,”姜重的学生姓吕,吕大人也坐在对面,“你几日没有合眼,一时困乏合乎情理,我们也知晓你的难处。你不肯认罪,无非是担心会惹恼廖帅,勾结戎白的名声毕竟不好听,但你听我一句劝,你就是这么干耗着也没用,听听隔壁的声音,那老头浑身都没处好皮了,你要再这么沉默下去,他能不能撑到明早,我可也说不准了。”
柳今一眼前滴水,她垂着脸,还没醒似的:“你备好的那份供词都是胡乱拼凑的,真呈上去,不是给姜重招笑么?”
“我带了岜南最有文采的书吏,将军,你想要什么样的供词我都能叫他给你写出来,”吕大人吃茶,“不过颠来倒去的,都是那几项罪名,写得再漂亮也减不了你的刑罚。”
“谋杀地方县令的我倒知道一个,”柳今一抬眸,“平远侯韩啸,他为征粮逼死了狐州府的三个县令。孙务仁这事,你们要不去问问他,说不准儿他也是元凶。”
刘逢生眼皮一跳:“你是真乏了,话也乱讲,那平远侯远在东边,跟咱们岜州府就挨不着,还有什么叫逼死县令,征粮是朝廷御批的,谁也怪不了。”
“我是瞎说,”柳今一勾起唇角,“你还解释出一篇文章来了。你跟韩啸很熟吗?”
“将军,”吕大人适时打断刘逢生开口,“如今是我们审你,不是你审我们,扯什么征粮,那都与本案无关。”
“各卫所与衙门接触,都是为了征粮筹饷,这是头一等的大事,怎么能算无关。”柳今一说,“我来的时候就听人讲,韩啸逼反了三喜峰,他这会儿应该在忙着镇压乱军。刘滚子,他没找你帮忙吗?”
“你非提平远侯干什么?他们护东卫有六万精兵,收拾一群拿锄头的女人用不着向谁请教,”刘逢生皱眉,“况且我与平远侯素不相识!”
“这里的看守和侍卫都是你从岜南带过来的军士,你为什么带这么多人,是因为怕死吗?当然不是,你可是岜南军门,抓我和一个糟老头子用不着这么多人,但你还是带了,为什么?因为岜北几个县如今没有民壮皂役给你用。那为什么会没有?因为他们都去给护东卫运送军粮了。”柳今一在他俩之间来回看,“他向岜州府征粮,你们一个赤练军门,一个岜南督军,能不跟他打交道?真见鬼了,他直接向底下的县令发的号令吗?要是这样,我说他可能逼死孙务仁也很合理,同样是征粮,同样是县令,怎么就不能是他干的呢?”
刘逢生面皮微抖,上面的刀疤醒目。他松开手臂,喝道:“目下是在问你勾结戎白的事!平远侯什么身份?他堂堂一个天潢贵胄,断然没有为难孙务仁的道理!吕大人,这案子清楚明白,就是她和尤秋问串连狼女,因为被孙务仁察觉了,便对孙务仁下了死手。”
柳今一说:“你昨晚说孙务仁是狼女杀的,狼女在哪儿?”
刘逢生道:“这就要问你们两个人了,那狼女究竟藏在哪儿!”
“根本就没有狼女,”柳今一笑,“你瞎扯什么呢,你去问问,这县里谁见过狼女?尤秋问叫你们鞭打了几个时辰,他都讲不出来,可见这分明是件子虚乌有的事。”
孙务仁是半月前死的,那会儿柳今一还没来,刘逢生要让这事说得通,就只能咬死中间还有个狼女,可是狼女是孙务仁两年前从关外偷偷弄进来的,见过她的人都参与了卖女人,这事谁敢认?岜北还有狻猊军在呢!
“军门,你不要与时纯将军置气,我听她说的也很有道理。”吕大人白面皮,细眉细眼的,“要想破开一切谜题,关键还在尤秋问身上,只要他供出狼女的下落,这案子就挑不出错了。鞭打是给他提神,既然他还是迷迷糊糊的,那就再给他上几道重刑。”
他慈面蛇心,的确比姜重厉害,说罢,又看向柳今一的腕间,微微一笑:“将军这些疤痕,都是我恩师留下的吧?用刑就是这样,你不要见怪,尤秋问比起将军,还是有福气,到这会儿了骨头都没断。不过我听说将军去年犯的事,不比今日的小呀。”
柳今一听见尤秋问被拖起来,她表情不变:“我一年有一年的毛病。”
“其实去年那事,我跟恩师意见相左。”吕大人招手,叫长随拿了个新杯过来,他亲自给柳今一斟酒,“去年要不是将军你让第十三营去送死,戎白人哪肯深入?他们若不深入,又怎么会被困在岜北?依我看,正是因为有第十三营的全军覆没,才有咱们大显三年来最大的一场胜仗。那么几万戎白人的主力,全被狻猊军给吞了,该给你记头功。来,将军,我敬你一杯!”
酒斟满,呈到柳今一面前。
“我若是岜北的督军,必定会劝廖帅,让她对你大封特封,”吕大人轻声细语,“死了两千多个军娘换来的威名,你可真算得上是位杀神,不枉我从前就同人说,柳时纯,那个顶有名的参将!”
柳时纯,那个顶有名的参将!
脚下忽然空了,柳今一坐在椅子上,周围的一切崩塌了。室内的昏暗无限延伸出去,她悬在半空,听见吊着自己的那根蜘蛛丝断开。佛陀不准她向上爬,她只要低一低头,就能看见无数只手正抱着她的下半身。
柳今一,放下戒刀。
那天赢了,是归心摁住了她的刀。刘逢生说得没错,薄风县那一役,柳今一是打算屠县。她最后没做,不是因为她不想,而是因为归心。
我们拿刀,不是为了像他们一样泄愤恐吓用的。归心说。你赢是因为你能赢,不是因为你要报仇。
柳今一以前在岜北要饭,到薄风县才认识的归心。归心那会儿刚被她婆家拖出门,要拿到市场上卖,她俩碰上目光,俱是一副面黄肌瘦的可怜相。
杀光他们也没用,你还要打仗呢,只要你还在打,就再也没有人会瞧不起我们,更没有人敢发卖我们。
归心拨开柳今一的头发,用她一贯的语气说。柳今一,你已经成啦,世上人都知道你的名字,你再也不是街边任人踢打的小叫花。
她听她的,只要她还能赢,她们就再也不必回到朝不保夕、没有明天的日子。
柳今一只准自己赢,她从没有怀疑过,廖祈福让她来狻猊军,是因为她能赢。她来这世上就是为了打仗,倘若她连赢都做不到,那她是什么?
椅子着地,柳今一看见自己接过那杯酒。
“柳时纯,”她一饮而尽,搁下空杯,“那个路边的野狗。”
第45章 真亦假
“我同将军一样,都是苦出身,从前家徒四壁,过得很窘蹙,后来考学不成,就去做了衙门胥吏。我一入衙门,就发誓要出人头地,”吕大人推心置腹一般,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我在狐州府熬了八九年,案务文书都插不上手,只好另寻僻径,在酷刑上下功夫,也算我走运,得了恩师青眼,被他破格拔擢,做了这个督军。上任那日,我辗转反侧,对着京城的方向拜了又拜,生怕这是梦一场。”
他吃完酒,对着柳今一展示自己的空杯:“所以我明白将军,廖帅当年将你带回狻猊军,你必定感激涕零,情愿用一生来报她这份知遇之恩。如今将军牵扯进勾结戎白的案子里,不肯轻易承认,一来是兹事体大,你担心自己认了罪,就再也没有重回狻猊军的机会,二来是觉得自己愧对廖帅的栽培,心里凄惶,不敢面对,可是将军,你要明白,你本来就没有重回狻猊军的机会呀。”
刘逢生在旁冷笑:“这话不假,柳时纯,你心里也清楚,自己没有重回狻猊军的可能,所以才会整日酒醉,成了个修马蹄的亡命徒。”
“勾结戎白岂是回不了狻猊军这么简单,”柳今一捏着空杯,“这是杀头的重罪,两位说得轻描淡写,我还以为是自己记错了大显律。”
“这事对于尤秋问是杀头的重罪,可是对于将军不一定。我今日会在这里与将军把酒言欢,正是因为爱惜将军这一身本领。”吕大人再度倒酒,“我适才说话草率,都是办案心切,其实朝廷会怎么判,全看将军的供词怎么写。尤秋问死局已定,是因为他人老位卑,活着也没有用处,但是将军不同,将军立过战功,又曾是廖帅座下有头脸的人物,即使将来回不去狻猊军,也有机会报效朝廷。”
“就凭她?”刘逢生不满,“没有狻猊军,她哪来的机会报效朝廷。”
“欸,军门此言差矣,没有狻猊军,也还有赤练军、狐狸卫,”吕大人诚恳道,“以将军的能耐,去哪里都能打,赢是早晚的事。”
柳今一奇道:“大显卫所中,唯有狻猊军是军娘女将,出了这岜州府,别的卫所真的肯让我进吗?”
“那有什么?将军是跨出门见过刀剑的军娘,还怕其他卫所不肯收?”吕大人双手奉杯,“只要将军今日配合我们,在那供词上摁个指印,我们再将它润色一番,说清祸首是尤秋问,将军只是一时糊涂,朝廷必不会追究将军的罪责。到时候我再请恩师出面,为将军上表陈情,给将军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这事就了结了。”
刘逢生似有不服:“这不是便宜她了?”
“将军交了狻猊牌,又被逐出狻猊军,这一年风餐露宿,已经受够了苦。”吕大人安抚刘逢生,“军门和将军俱是我敬重的能人,大显如今正是用人之时,少了你们两位谁都是憾事。”
他讲话不疾不徐,姿态很低,不仅把自己适才说的话轻轻揭过,还与刘逢生形成一冷一热的反差,实在令人佩服。
“我算是领教了吕大人的本事,”柳今一向前凑,“这番话既通人情又切要害,让我很是心动,不过我有一事不明白。”
吕大人说:“将军请讲。”
“既然尤秋问死局已定,那我们何不现在就把他杀了?”烛火幽暗,柳今一眸光微沉,“只要把罪责都推到他一个人的身上,这案子也能了结,为什么非得带上一个我?”
“难怪人家都说最毒妇人心,”刘逢生捶了下桌面,“你为了保住自己,连这句话都说得出!”
吕大人微微抚着唇上的短须:“这事不行,将军,你牵扯太深,要没个理由,光是州府那里就说不过去。况且咱们毕竟是朝廷官吏,不是山间流寇,这样荒唐行事,反而会给其他人留下把柄,再说,尤秋问也不会轻易在供词上摁指印。”
“还用得着他答应?你们把他拖过来,”柳今一伸出一只手,“我趁他还有气,把他手拿了,往供词上一摁就完事了。至于理由,好找,就说我是受刘军门所托,特来寄云县探查此事,这样咱们三个,人人都有功劳可以领。”
她话说得滴水不漏,刘逢生面颊上的刀疤又隐隐抖动,他咬着牙槽:“你想得倒是美,把自己从要案疑犯变成了捉贼功臣,合着我们都是在为你做嫁衣!”
“表面功算什么?真赏起来还得算你们的,”柳今一说,“我一个戴罪之身,封不了升不到,顶多打发几两银子了事。这么划算的生意,怎么样,两位肯不肯干?”
吕大人说:“这怕是……”
“好,我就如你所愿。”刘逢生打断吕大人的话,起身吩咐,“去,把尤秋问拖过来!”
门大开,不到片刻,尤秋问就被拖了进来。老头叫他们折磨了几个时辰,白发凌乱,身形蜷曲,已然站不起来。
“尤秋问,我是奉命行事,拿你也是迫不得己。你受陶乘歌的教唆,勾结狼女,谋害了孙务仁,这三件事不论哪一件都能要你的命。我本意是要等你认罪,然后把你交到州府听候发落,可惜时纯将军等不及,”刘逢生绕着尤秋问转一圈,停在他背后,把他一脚踹倒,“她现在就要送你上西天!来人,把供词搁在边上。柳今一,请,就由你来给他画押吧!”
柳今一站起来,到尤秋问身前。尤秋问颓然伏地,让刘逢生踩着,只有头勉强可以动。他双目熬得全是血丝,隔着那蓬乱的白发,目光缓缓向上。
“你我萍水相逢,如今你因为得罪刘军门而被捉拿下狱,连带着我也在这受审。”柳今一蹲下来,拿起那张供词,“我再替两位大人问你一句,你见过狼女没有?”
尤秋问声音嘶哑:“没……没有……”
刘逢生一边踩着他,一边盯着柳今一:“他嘴太硬,挨了榔头也不肯说,你光是这么问也无用,还是照你说的,把他指印摁了,让他做个替死鬼。”
“他若是真的勾结戎白,死也该的,”柳今一端详那供词,“你怎么还替他可惜起来了?刘逢生,我早就觉得你不大对劲。”
刘逢生道:“你啰啰嗦嗦,到底要不要杀他!莫不是在拖延时间,戏耍我与吕大人?”
“吕大人英才卓跞,你真以为自己瞒得过他?”柳今一抬眸,“你这供词上写的都是什么?你竟然要尤秋问指认那些死士都是山匪派来的。”
“信口雌黄,”刘逢生骤然伸手,要夺供词,“我几时叫人写过这样的东西!”
柳今一把供词一收,稍稍后仰:“没写过你怕什么?只管呈给吕大人看看。”
“这供词该是我差人润色的,”吕大人看刘逢生,“军门,有什么线索是我不能知晓的?”
“你让她给唬住了!”刘逢生说,“吕大人,你我同为赤练军所属,荣辱一体,我刘某人虽然鲁莽,但也不会傻到——”
“我看你是扮猪吃虎,精明得很!”柳今一提高声音,“吕大人,实不相瞒,其实他昨日就告诉了我主子的事情。”
他二人面色俱变,刘逢生面上的刀疤狰狞,火冒三丈:“什么主子!柳今一,你休要胡言乱语!”
柳今一飞快地说:“主子叫你善后,你却捅出了尤秋问这个篓子,昨日吕大人迟到,你疑心他为保全自己,要让你顶罪,便与我商议……”
她适时打住,只作了然状,夹着那张供词:“若非如此,今日我又怎么会老实待在这里任由你们审问?吕大人,我适才与他演那些戏,就是用来诓你的,我知道主子要狼女,可是刘逢生觉得此事风险太大,会牵扯到自身安危,便让我事先叮嘱尤秋问,不论你问什么,都答不知道,他事后自有办法将我们弄出去。我们串通好了,要把这件事推到你身上!”
刘逢生说:“我与吕大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害他干什么?吕大人,你听她胡扯!”
“一样差事两人办,最怕的就是比较,你坏了事,自己心里没底,自然见不得吕大人把这烂摊子料理好。”柳今一起身,“你在岜南吃沙子、滚黄土,本想做个土皇帝,哪知姜重慧眼识珠,派了个吕大人来督管你。你不是说,你最瞧不起吕大人这样媚上欺下的狗腿子——”
吕大人早已听不下去,白面似的脸上通红。他是姜重破格拔擢的,外放岜南,必然会引人侧目,这一路上不知道受了多少流言诽谤——一样差事两人办,怕的就是比较。他一个外来的,在军中威信不如刘逢生,就盼着案子能给他个表现的机会。
“军门,你有通天的本事,自然可以瞧不起我,”吕大人冷笑,“但是事分轻重,却不知我一个小小的督军,要怎么为你补这滔天的漏洞!”
刘逢生摁住腰侧的佩刀:“吕大人,你听我说,此女素来狡诈,曾以一队人马,凭着口舌骗取戎……”
柳今一一把按着刘逢生的小臂,先作一笑,然后说:“他狗急跳墙,要拔刀了!”
刀光乍现,却不是刘逢生自己拔的,他反向摁住刀柄,柳今一已经勾过椅子,踹向吕大人:“大人当心!”
椅子翻撞在吕大人腰间,使他扑了个踉跄。他一见刀光,便如同惊弓之鸟,浑身寒毛乍竖:“刘逢生,你好大的胆,区区一个三姓家奴……”
刘逢生瞋目切齿,哪还管许多,一声令下:“先给我宰了这婆娘!”
室内候着两个军士,当即扑来。柳今一手掌上推,先猛力击中刘逢生的下巴,这一下来得突然,刘逢生牙齿磕绊,咬破了舌头。他吃痛捂嘴,这是人下意识的反应,但是他手一离开刀柄,就知道不妙。
刀要没了!
只听“锵”的一声,刀已易主。刘逢生顿时肝胆欲裂,来不及叫人,胸口便一凉——
他向后跌在地上,若非戎装配有护心镜,这会儿已经见阎王了。他悚然:“柳今一,你竟敢!”
话还未完,兜头就是一泼血!
两个军士“扑通”倒地,柳今一从其中一人手里夺过刀,她身量高挑,只拿眼从上瞧着刘逢生。
“废话一箩筐,”柳时纯握稳双刀,用手背蹭着脸上的血,“我他爹的现在就要送你上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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