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酒卿
柳今一抬头,头顶的枝桠交错,根本看不见天。她道:“廖娘廖帅叫久了,倒没人再用那称号喊她。”
她转回目光,朝韩啸抬了抬下巴:“催命娘听过没有?那是廖祈福赢下来的诨号。十几年前,就她一个人能这么叫,如今满岜州府的女人都能这么叫。催命催命,知道是催谁的命吗?你们斗起来花样那么多,但人也是真的傻,你们这样对她对狻猊军,居然以为她会一直忍下去。”
韩啸面色白得像纸,仍然说:“她敢反,你们敢反?十几万——”
柳今一提起刀。
“你别傻了!真杀了我,你也绝计活不了!你要给我陪葬?柳今一!”韩啸扭动起来,他眼眸大张,瞪着那逼近的戒刀,失态道,“贱人,你这个臭要饭的!你知不知道外头的形势?你们这些北边的——”
“我知道我是从哪儿来。”柳今一用他的破衣罩住他的口鼻,在弯腰时,跟他对视。她脸上的雨水淌到下巴,那双眼里逐渐蓄起的是风暴,但是她的声音很平静:“你呢,你还记得自己是个人么?”
刀身捅进去,任由韩啸像濒死的鱼一般翻动,柳今一牢牢摁住他脸,她一直盯着韩啸,直到他断气。
那黑瞳里残余着惊恐,更多的是不可置信,催命娘的面孔模糊,雨滴答进瞳孔里,等再揉清,已是廖祈福的脸。
小皇帝在尖叫,他跌坐在席上,两耳失聪般地嗡嗡直响。茶案反倒,氅衣落在不远处,老太监也在那里,满地的果品糕点,还有血。
廖祈福在说话,但是声音如隔万里,小皇帝哆嗦着,往老太监那里爬。他哭着喊:“大伴、大伴!为什么要杀,杀大伴?来人,来人吧!”
廖祈福任他爬过自己脚边,俯身去捡一个果子。
小皇帝扑到九千岁身上,大声啜泣:“反贼,你这个反贼!我,我要诛你全家,诛,诛你九族!”
廖祈福想把果子在身上擦干净,可惜她浑身是血,擦了也白擦,于是长叹:“我有什么家给你诛?皇上,我的家早让戎白人踏平了。”
她咬一口果,也不在乎那些血。风把亭子四角的铜铃晃得直响,廖祈福吃着这一口,淡淡道:“起兵的时候,我是为报仇,也是为抢口饭吃。皇上,你出生在东边,坐拥朝州府的粮仓,长这么大,从来没饿过,你不知道,人饿到极点,什么都能吃。那年我家亡了,我赤脚要饭,从薄风县走出去,路上全是尸体,同我一样大的小孩,都扒着尸体跟野狗抢腐肉。我们吃人也吃树根,最后连土也吃,好不容易进了城,男的做苦力,女的卖四方,一个子儿能讨两个小孩。我真的饿,饿得眼泪直流,也饿得逢人磕头,当时只要能给我一口东西吃,我什么都肯做,因为我太想活了。
“官兵过来,我以为有救了,结果也是来买卖人的。我跟着船过河,在路上见识了好些人,我从前没想过,做官做将能吃那么好,有白面,还有肉。那时候我在心里对天发誓,甭管世上人怎么看,我要做官做将,非得出人头地,把北边收拾清爽,叫大伙儿都能吃上我的白面和肉。”
她又拾起那些散落的糕点,吹掉灰:“这愿望真难,要我打十几年,要我跛一条腿,还要我死那么多女儿。”
她转身,到小皇帝跟前蹲下,把糕点递过去。小皇帝推开她的手,把糕点狠狠摔在地上,嚎啕大哭:“什么面,什么肉,我偏不给你!我,我是皇帝,我叫你打,你就打,我叫你死,你就该,该死!你不肯做,你就是反贼!”
廖祈福凝视他片刻,血流过她的脸颊,她说:“你是这些人的福报。”
小皇帝哭得痛极:“我不管那,那些,我要大,大伴!我就剩大伴了!”
廖祈福道:“你是皇帝,你可以再找一百、一千个大伴。”
小皇帝说:“你胡说!大伴只有一个,想着我、护着我的大伴只有这一个!”
廖祈福沉默须臾,道:“你开窍了,皇上,我今日要你明白的就是这个道理。”
“我不要道理!”小皇帝扑过去,他拽住廖祈福,双目含泪,恨道,“我,我要你偿命!你这反贼,我要叫全京全国的人杀你,还要杀光你的兵!”
“你总算说对了一句话,”廖祈福盖住他的手,“我是个反贼。皇上,没有我,就没有三喜峰这场作乱。”
小皇帝颤抖着要抽回手,可是廖祈福紧紧压着他。她说:“我不仅要三喜峰乱,还要狐州府乱,北边你们舍不得给我,我就自己拿。我说过我太想活了,为了活,莽妇我做了,窝囊我受了,但这都是有账的。我不要封,我要我该得的,你知道什么是我该得的吗?”
小皇帝哭作泪人,剧烈挣扎,他朝外喊:“拿贼!拿贼!”
廖祈福说:“杨时风要和老太监斗法,这外头的侍卫都被调走了。出两道门,我的将正在那里等我。”
小皇帝被提起来,他胡乱踢着廖祈福,廖祈福看着他,眼神怜悯又残忍:“你这条命就是我该得的。”
斧子陡然落下来!
柳今一一骨碌滚开,人,到处都是人!她提起腿,扒开灌丛,朝原定的方向跑。背后无数人在追赶,她爬上坡,又滚下去。泥水乱溅,柳今一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风里的雨点滴,她被后头的甲兵扑倒。
甲兵摁住柳今一的后脑勺,她磕在泥里,用刀将对方捅了个穿,又有数道身影扑过来,她被撞出去,整个背部火辣辣的痛。
马铃声在响。
柳今一起来,小腿陷在泥里,她用力拔出来。雨稀稀拉拉地下,满身的骨牌拥着她,又好像在推着她。
柳今一。
前面是荒野,坡的那头,仿佛有人正在呼唤她。
柳今一。她们在风中齐声说,跑起来。
柳今一冲下去,天亮了,但是混沌一片。她忘了输,也忘了那些日子,一切似乎还在那一天,只要到头,就能挽回离开的魂。
狮子。
柳今一摸向胸口,从怀里掏出一枚牌。这是代晓月推她时塞给她的,上边刻着凶相狻猊,是曾经属于她的狻猊牌。
柳今一手抖,她掌间湿滑,几乎要承不住这份重量。小腿有伤,她这下倒真如她对尤秋问说的那样,腿断了就用手,手断了就用牙,无论如何——
她仓皇地起来,起来,只管起来。无论如何都要起来。那坡过去,又连一坡,厮杀声曾经遍布全野,可是她顾不上回头,她攥着狻猊牌。
狮子!
她不知道自己喊没喊出来,只是挣出去,在那风中举高狻猊牌。下雪了,白花掺雨,狂乱地拍打在她脸上,她滚倒,再起来,对着远处,用尽力气,喊出曾经出征大伙儿都会喊的那句话——
“狮子趁雨来夜行!”
那声音传出去,回荡在旷野。在下一刻,只听咚、咚、咚声大响。风雪里,狻猊旗霍然高展,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在这苍茫天地间汇聚成群。
无数军娘冲过柳今一,她们犹如奔腾汹涌的河流,势不可挡。柳今一还举着狻猊牌,雨雪交加,她想笑,但是张开嘴,却变成了哽咽。
骨牌在响,柳今一用力攥着狻猊牌,她泪流满面,在画角鼙鼓声里,终于肯回答那一句。
“赢!”
第65章 终有日
当日,以卫成雪为首的狻猊军第五营突袭寄云县,八千护东卫群龙无首,在县郊匆促应战。吕大人由代晓月擒拿,率先卸冠投降,护东卫军心涣散,几个总旗各自为政,一日后便弃甲曳兵,仓皇逃离。
县门重开,狻猊军在此集结三营。柳今一因伤睡了一天一夜,这回她还在做梦,只是梦里白茫茫的一片,像她离家的那天。
柳今一是打北边来的,北是个模糊的方向,其实她也搞不准自己家究竟在哪儿。五六岁的时候,娘领她出门,当时大雪漫山,娘把她送到一座桥前,对她说。我要走了。
柳今一说,你走哪儿?你带上我呗。
娘说,你傻,我要是带上你,我还怎么走得了?
柳今一从边上掏出几把雪,捏成个团子样。她把雪团塞到娘手里,对娘说,那你带上这个,饿了渴了就吃,别倒在半路上,这里到处都是老虎。
娘拿着那雪团,在她跟前沉默。风大雪也大,娘模模糊糊地“欸”了一声,把那雪团塞进包袱里。
柳今一又说,你会想我吗。
娘说,见着你才会想,走了就不想了。
那行吧。柳今一待在原地。那你走吧。
娘转身入林子,什么也没再跟她说。柳今一低头,自个儿过桥,快到桥头的时候,有人在背后喊她。
乖女!乖女!
爹的亡魂烟雾似的,荡在路上。他朝她招手,呼喊道。回来吧,爹知道你吃了苦,从前是爹不好,如今爹成了鬼,再也不会打你了。你过来,咱们一块儿去找你娘,世道这么乱,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走得远哟!如今兵荒马乱,你们去外头,闹不好就给人卖了、杀了,有爹在,好歹还能护着你们。
柳今一说,你死了啊。
爹道,我还有两口气,你回来扶我一把。
你还没去外头就死了,你先护你自个儿吧。柳今一转过头,任由他喊叫,执意往前走。
你去外头能有什么出息?做苦力也轮不着你,要不了几日就沦落到妓院里头,我是为着你好。
傻女!姑娘家犟什么?平素扫洒做饭你全干不好,难道出去就能有你会的?你字识不全,貌也不惊,全凭一身硬骨头就能闯天地?别傻了!
柳今一走快,前头的风雪迷住了她的眼睛,她挥动双臂,像是要撕开那苍茫的白。
你走,你尽管走好了,等你跌了跟头,就知道好坏了!你这样的脾气秉性,早晚有天要摔跤,到时候可不要哭、不要喊,没人在后头扶你!
柳今一被雪盖满头,她跑起来,风从双臂下穿过,仿佛在承着她,她狂奔向山野,哈哈大笑。做乞丐做烂泥做什么都好,她就要走,叫这雪接着下,就算埋住她的腿脚,她也能爬!
娘走了,她们不是一个方向,但是无妨,柳今一不怕,她不怕天也不怕地,她——她们来这世上,本就该在外头跑。
柳今一跑到归心身边,又跑向第十三营,大家抱住她。她们在这没有尽头的雪原中紧紧相拥,然后她们拍着她的肩,又推着她的背,目送她走远。
柳今一回到风雪里,一路向前,前路仍旧漫漫,但是她已经长很大了。风里有人念唱词,像是廖祈福,又像是桑三娘,柳今一经过她们,没有停留。
天越来越亮,柳今一睡醒了,院里有人在吵闹,她梦游似的披上外衣,起身打开门。外头的冷风直灌,雪花片子接连扑进来,冻得她一个激灵。
庭院里的几个人回头,全是女人。
尤风雨高举双臂,对蹲在跟前的那个人打出一张小纸片,高兴道:“我出柳时纯,瞧她,精神着呢!”
那个人还扭着头回看,神色嫌弃:“这要死不活的样子,哪里精神了?喂,柳时纯,你清醒了没有?”
柳今一抄起袖筒,罩着外衣不乐意迈步,也很嫌弃对方:“醒了啊,你怎么也在这儿?”
南宫青捂着风领,在雪里笑道:“卫将军要在县里集结三营,过几日去打赤练军,正巧今个雪大,一时半刻也没要紧事,便要我们带着来看看。将军,你好些了吗?”
柳今一说:“我就是累的困的,伤都不碍事。”
卫成雪对边上的代晓月道:“她哪变了?嘴不还是一样的硬!”
代晓月一门心思赏雪,瞧也不瞧柳今一。
卫成雪过来,又把柳今一看了一圈,她比柳今一稍大一些,一直是第五营的主将,因为爱躲懒,所以经常被廖祈福放在境内驻县。这人原本跟柳今一关系尚可,但因为去年那一战,她受柳今一牵连,在廖祈福那里吃了挂落,所以便与柳今一不对付起来了。
“别看了,”柳今一抬手挡脸,“活得好好的。”
“我是在等,”卫成雪说,“我这次来得及时吧?你好歹夸一句呀。”
柳今一道:“人家都堵门了,你怎么还要我去请?”
卫成雪背起手:“思老走前嘱咐过了,不见狻猊牌不要动。”
柳今一说:“她这么久不现身,原来是不在。”
“廖娘有差事给她办,她一天到晚神秘得很,我也猜不透,反正她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卫成雪站定,“她专门叮嘱我,韩啸进来就装瞎子,兵都收了,全藏在县外头等狻猊牌。我以为是团素呢,跑到跟前一看,才发现是你,你瞧你,是不是又被思老算了一道?”
“我就说这差事为什么非得找我,”柳今一叹气,“不过这回该是廖帅的意思吧,她要是没有万全的把握,也不会就那样进京了。”
一个案子牵动万千,柳今一以为自己聪明了,结果到头再看,还在廖祈福的五指山下。朝堂上怎么斗的柳今一不清楚,但是廖祈福一定对这小小的寄云县了如指掌。她用她不必打招呼,这是真的娘,只管把一切都压过来,算定了柳今一办得了!
“冬一月廖娘必定到家,你有什么委屈,到时候自己回去对她讲。”卫成雪其实就是过来瞧她一眼,见她没事,心也放下了,“我消息不灵,但有两桩事我得说给你。”
柳今一说:“哪两桩?”
卫成雪道:“第一桩,过了这年,咱们就不再是朝廷的兵了,以后再碰着官兵,可不要再拿牌子晃悠,保准儿被抓。”
这消息她该忍很久了,讲起来眉飞色舞:“我早烦了,那群州府官员人模狗样,年年在粮上做文章,这下好了,再也受不着那气了!”
她只提做反贼,全然不提廖祈福要怎么做这个反贼,牵扯朝局,干系重大,这其中必然有什么是她们还不知道的。
柳今一道:“我知道,这仗本就打得没意思,左右都没粮没钱,真拿了岜州府日子还好过一点。”
大显倘若是强主当家,底下的吏治清明,老百姓都能吃得饱肚子,那廖祈福还要再经营经营,但是大显在先帝一朝就内斗得厉害,武将功勋死了好几批,如今还能算名将的,也就代贵安一个,他人也七十来岁了,不然有他在京中,杨时风不会被东边来的老太监给削成那样。京军禁卫在他们扶持三皇子时又打成一团,新仇旧恨数也数不清,让他们一心侍一主都难,更别提让他们出来剿贼,那本也不该他们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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