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酒卿
“你这不是挺会抽的吗,”柳今一翻身,伸出手,“给我看看。”
尤风雨只肯给她其余的,柳今一看了一会儿,不乐意:“怎么把我画成这样?哇,画这小纸片的人心就是偏的,怎么把思老和代团素画得这么威风!”
代晓月也在看,她两个现在又臭又脏,谁也别嫌弃谁。团素把墨画片看了半天,忽然问:“这都是从哪儿来的?”
“吃汤饼抽的。”尤风雨放好廖帅那张,惆怅地看向院子,“以前我就爱来这里,娘子喜欢给我们汤饼吃,吃一次抽一张,我们就用这些墨画片打仗呢。”
代晓月说:“那这些都是陈书吏画的?”
尤风雨站累了,蹲旁边捧脸:“是吧,娘子没说,应该是陈书吏画的,他画画很有名嘛。”
代晓月看向柳今一:“走,再去一趟南宫家。”
柳今一不动:“我要睡觉。”
“你不是很在意那幅猛虎下山吗?”代晓月竖起一张“柳时纯”,丢在柳今一胸口,“南宫家那两幅画,跟这些小纸画都是一个人画的!”
尤风雨道:“这也正常,陈书吏是南宫家的上门女婿,家里挂他几幅画有什么的?”
“人没死前怎样都行,”柳今一拿起那张柳时纯,“依照我们问过的这几个人的说法,夫人现在最恨的就是陈书吏。既然这么恨他,怎么还在家里挂他的画?”
第14章 画是画
酉时,三人在衙门集合,也不管尤秋问肉痛的表情,一顿风卷残云,把老头余下的口粮也吃了个精光。
“廖帅真女子,”尤秋问连催带赶的,把她们送出门,“要把你们一个个养得力气充沛,也不知道得在筹粮一事上操多少心!”
“有没有酒?”柳今一推不动似的,抵在门口,“赏两口吧,我的葫芦都空好几天了。”
“走你的吧!”尤秋问嫌弃地挥手,“目下家家户户的粮食都被征空了,人都吃不上饭,哪还有余粮给你酿酒?再说办差不兴喝酒,你清清醒醒的多好。快去吧!”
柳今一道:“清醒才要完了,我得醉着才不坏事……”
尤风雨扯着她的腰带,把她拖走。代晓月换了干净常服,早在前头等得不耐烦了,柳今一一看到她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就头大,把手一抬:“行,我不喝,走走走。”
代晓月转身,没忍住嘲讽:“就你这样,还指望思老把刀还给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做梦怎么了,说不定呢,”柳今一连打哈欠,跟在她后面,“那刀她又用不着,收在库里也是浪费,不如还给我。”
代晓月趁着傍晚的余晖,微侧着眸:“还给你,你还能打仗?”
“我能拿来当拐杖,”柳今一有心气她,“还能拿来砍柴。”
尤风雨“唰”地举起一只手,捏着那张廖帅,风似的跑过她们俩,到最前面“啪”地站定,大声道:“见画如见人,我有廖帅在手,你们都得听我的。从现在起,你们两个人不准瞪眼,更不准打架。”
柳今一说:“我不是狻猊军的,谁也管不着我。”
尤风雨又掏出桑三娘:“你听不听话?”
柳今一道:“好笑,就一小破纸片。”
尤风雨头一歪,把一双迷糊眼瞪得老大:“你转头干吗,你正对着桑三娘说。”
柳今一气短,只好把头转回来,对着她投降:“行,尤大将军,我听,我听行了吧?”
金乌西坠,她们到南宫家的时候,天已经半黑了。代晓月敲门,这次来应门的不是别人,正是罗姐儿。
“昨夜散了以后,干娘又哭了好一阵,”罗姐儿一等她们进门就揩眼角,愁眉不展的,“也是触景生情,这家里处处都是老爷和青妹的影子。”
代晓月道:“夫人接连遭受这样的打击,想完全振作,也需要时间。昨晚来得仓促,还没有问,夫人是咱们寄云县的本地人吗?”
罗姐儿一边引路,一边说:“那倒不是,干娘是咱们岜州南宫氏的小姐,未出嫁前都住在州府城里,家里头曾出过一任护东巡抚,也有在京中任职的叔伯,算是个书香门第。”
这与陶婶说的一致,柳今一微微笑道:“夫人原来也姓南宫,真是巧了,本家结亲。”
罗姐儿说:“不怪军娘娘误会,好些人都这么以为的,但其实我们家老爷本姓徐。”
代晓月这下真有些讶然:“原来老爷是随妻姓。”
罗姐儿笑一笑,有几分含蓄的骄傲:“要不怎么说人家都那么以为呢?干娘虽然自幼失怙丧母,但上面还有个大哥把揽家务,因此从没受过什么委屈。当年老爷正是得了舅爷的青眼,才能入赘到咱们南宫家来。”
柳今一说:“既然如此,夫人老爷怎么不在州府城里住?寄云县好是好,但到底比不了城里光鲜繁华。”
“这我一言两句也说不清,”罗姐儿扭头,“都是些陈年往事了,干娘平日也不怎么提起,只知道老爷出身在这儿,大约是在城里住不惯,又思念故土,所以就迁回来了。”
这几句话的功夫,她们就到了上回的堂前。罗姐儿没耽搁,也省了通报,直接带着她们掀帘子进去了。
南宫夫人照旧坐在那幅“猛虎下山”下,先着人奉了茶,才开口招呼:“半个时辰前听衙门来人说又发现了一具尸体,真是造孽,那人是谁呀?”
罗姐儿在边上款款落座:“还没查清身份呢,只道是个男的。”
南宫夫人叹气:“我女儿成婚前,便有个卦婆上门讨饭,说那陈书吏是祸星投胎,我告诉老爷,他偏不信,说这些三姑六婆最下流,都是爱挑唆的坏胚子,还责怪我偏听偏信……”
她说到这里,渐渐哽咽起来。
“可怜我女儿,就那么被送入虎口。老爷若是在天有灵,必然也会悔恨不已。”
柳今一等着代晓月问话,一转头,发现团素正看着那幅画出神,只好自己问:“听说那陈书吏画画得不错,老爷又是个风雅人,想必当初会青睐陈书吏,也有这个缘故吧?”
罗姐儿说:“他画的是不错,但是老爷相中他,还是因为他在衙门办差很机敏,以为他是个踏实人。”
柳今一笑道:“老爷又不在衙门任职,怎么知那陈书吏是不是真老实?要知道这些衙门能员,平时最会装模作样。”
罗姐儿瞟了南宫夫人一眼,勉强一笑:“军娘娘说得不错,老爷正是太心善,才以为世上的所有人都与他一样,哪知那陈书吏是个道貌岸然的小人。”
代晓月忽然道:“上回来就想说,堂内这两幅画是谁的手笔?怎么没有署名题字?看着很有气势。”
柳今一半真半假:“这两幅画很奇特吗?让夫人见笑了,我是叫花子出身,让我品画,就好比牛嚼牡丹,看不出什么好坏。”
罗姐儿几欲起身:“这两幅画……”
代晓月似乎没听到,接着柳今一的话说:“要说奇特,也的确奇特,因为两幅画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柳今一道:“这么厉害。”
她们你一言我一句,根本不给罗姐儿插话的机会,眼见罗姐儿似要露怯,突然听到画下传来两声咳嗽声。
南宫夫人攥着手帕,回头半仰起脸,堂内灯光晦暗,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她这些日子应该瘦了许多,从柳今一的位置看过去,她的侧影仿佛一只鹤。
“承蒙军娘看得起,”南宫夫人声音低缓,对这两幅画似乎有无限的留恋,“这两幅画都是我画的。”
半片阴影里,柳今一窥探着南宫夫人的神情,她像是要让她们听明白,又转过头来,稍微抬起些下巴,直直地对上柳今一。
“是我,”她停顿,咬金断玉,“画的。”
第15章 卿本青
啊。
尤风雨差点啊出声,被柳今一摁着脑袋给压了下去。柳今一说:“夫人妙手丹青啊,把这山君[1]画得活灵活现!”
这回答属实意外,连代晓月也呆了片刻,但她很快就恢复了,道:“原来如此,是我愚钝,早该想到夫人出身州府的官宦人家,理应是个才学出众的妙女子。”
“才学出众四个字实不敢当,我家也不过就是州府城里的小门户,称不上官宦人家。”南宫夫人姿态从容,“不过祖父南宫禛,曾在京中供职于开乐堂,专为贵人们作画,我自幼观其行,对画也略懂些皮毛,平时无事时,就闲画几笔排遣寂寞。”
开乐堂是朝廷聚集天下善画之士的地方,皇亲贵胄、功臣名勋的画像多出自开乐堂画师之手,他们通常是奉旨作画,若是运气好,也能凭此得个一官半职。
柳今一说:“久仰开乐堂大名,没想到咱们寄云县也是卧虎藏龙,居然还有夫人这样家学渊源的丹青手。”
“我这点功夫,拿出去也是贻笑大方,怎么好意思自称丹青手。”南宫夫人从罗姐儿手上接过茶,“这两幅俱是画来解闷儿的,当初若不是老爷喜欢,我是绝不肯挂出来招人笑话的。”
代晓月道:“夫人和老爷如此琴瑟和谐,真是天底下难得的情深伉俪。不知夫人还没有其他墨宝?”
罗姐儿说:“干娘近来悲痛欲绝,实在没有心情作画。”
“我想也是,这两次登门叨扰,都惹得夫人伤心憔悴,人都消瘦成这样,哪还有心思作画。”柳今一从善如流,顺着罗姐儿的话说完,又话锋一转,“夫人不知道,我们这位团素将军,也是出身书香门第,平日里最爱舞文弄墨,可惜入了咱们狻猊军,日常相处的姐妹都和我一样,在文墨一事上是半路出家,所以她每次对我们吟诗,就像对牛弹琴。上回我们来见着夫人这两幅画,她回去后赞不绝口,不然今日也不会贸然询问——既然夫人近来不宜作画,那么请容我再斗胆求一声,夫人有没有以前的墨宝能赐于我们瞻阅?”
南宫夫人饮了一口茶,把茶盏又交回罗姐儿手上。她用帕子轻轻揩了嘴角,哭红的眼睛再度和柳今一对上:“拙作能得两位军娘如此看重,原是我的荣幸,倘若再拒绝,倒显得老妇乔模乔样了。只是实在不巧,老爷去世以后,我哀恸不已,把从前的画作都烧掉了。”
柳今一说:“这可真是遗憾……”
“不过,”南宫夫人垂下手,温柔地看着她,“青儿的房里还挂着一幅‘山君戏子’,军娘若是不嫌弃,我这就差人取来。”
罗姐儿应声去了,不多时,就将画铺呈在了桌上。所谓的“山君戏子”,其实就是母虎逗幼崽。
“好活泼的小虎,”柳今一看那画上的虎崽昂首挺胸,双目炯炯有神,“是夫人画给小姐的吗?”
“我女儿小时候最喜欢的便是虎,”南宫夫人倚在画旁,伸手缓缓摸过那只虎崽,“这是她十二岁的时候缠着我画的。”
代晓月在旁边看了须臾,说:“世人画的猛虎,多指公虎,要论母亲慈爱,也常以萱草花和纺车来简喻,像夫人这样的母虎戏女图我从来没有见过。”
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并没有变化,柳今一却看了她一眼。
“青儿小时候脾气很犟,喜欢的东西必须要得到,我若是不随她的愿,她可有的闹了。”南宫夫人收回手,“后来大了就好了,有教养姑姑陪着学规矩,人也变得听话乖巧了。”
柳今一道:“听说小姐一开始并不属意陈书吏,后来又是为什么回转心意?”
南宫夫人说:“婚姻大事自古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老爷属意陈书吏,青儿就得嫁给他。我本也是不情愿的,但招架不住老爷当时心意坚决,最后也只好……”
她话没有说完,帕子就擦到了眼角。
罗姐儿柔声劝道:“这都是那陈书吏的错,干娘,可不要再哭了。”
南宫夫人说:“既然提到了青儿,罗姐儿,你便带两位军娘去青儿房里瞧瞧,她常回来陪我住,兴许还在家里留了些东西。我是不成了,一想到青儿从前住在那里,心里就难过……”
她掩面呜咽,丫鬟们都围上来,劝起夫人。罗姐儿赶忙起身,引着柳今一和代晓月往堂外走。
“干娘身子不好,近来我们在家,都不敢提青妹。”罗姐儿带着她们穿堂,进了一处院落,跟门口的几个婆子打了招呼,推门而入,“这就是青妹的住所,既然干娘有吩咐,两位军娘娘便随意瞧瞧吧。我在门口候着,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叫我就是。”
说罢,就回门口,跟那几个婆子在廊下交代起来。
柳今一打量屋内,到窗边探身,后面是片清幽的竹林,不由道:“真是个好住处,冬暖夏凉,靠近前院,又很安静。”
尤风雨总算能开口了,她尾巴似的跟着柳今一:“你刚怎么不说。”
柳今一问:“说什么?”
尤风雨道:“说那墙上的画跟我的墨画片是一个人画的。”
“我今晚已经说得太多了,”柳今一回身,“你有没有听过打草惊蛇?”
尤风雨踢着鞋子,歪头看她:“夫人为什么非要说那画是她画的?”
柳今一说:“代团素只说你的墨画片和那两幅画是同一个人画的,可还没确定这两样就一定是陈书吏画的,万一夫人就喜欢给爱女画小纸片玩,那也不是没可能。”
尤风雨摆手:“那就是不可能啦!”
柳今一虚心受教:“尤大将军何以见得?”
“夫人不认识你俩啊。”尤风雨掏出柳时纯和代团素,指着上面的字,“你们都来了两回了,夫人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你刚跟她说团素大将军,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可是我这墨画片上标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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