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干卿底事
但他介意,非常介意!
……
一旁,少年檀道济捧着一块糕点,看得津津有味。
谢小玉一向横行霸道,今天终于受到制/裁了!
不得不说,你祖宗就是你祖宗,来自血脉的压制简直无敌。
他咧嘴笑了,笑得很快活,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尽力表现出幸灾乐祸。
以至于,当谢晦扭头看向他的时候,唇边大大的笑容甚至都来不及收回去。
谢晦也笑了,眸中流露出危险的光芒。
治不了祖爷爷,还治不了你?
他伸手在檀道济肩上重重一拍:“阿和,你身为我第二好的朋友,理应与我同甘共苦,一起进行抄书。从现在起,我会叫人时刻监督你,抄不完书就不要出门了。”
檀道济大声叫屈:“凭什么?这不公平!”
然而,抗议无效。
几分钟后,他宛如一条失去梦想的粘锅咸鱼,双目无神地被逮进了藏书阁里。
谢晦出了一口气,还是很不高兴,但又没法违抗谢安的决定。
于是,他跑去乌衣巷口的必经之路,逮着人就收见面礼。
在一个地方吃亏,就要从其他地方补回来!
乌衣巷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长辈,索要点礼物不过分吧!
众人知道他今天要来,早就提前备着了。
王谢子弟就像刷NPC一样,捕捉到落单的小玉就上去揉一把。还给他塞了很多很多礼物,有投喂小零食的,还有带什么宝石、发簪、书法手卷之类乱七八糟小东西的。
小玉很感谢他们的热情,回赠每人一支可爱多。
众人嘻嘻哈哈地拆冰激凌:“小玉果然和镜头里一样可爱呀!”
很快,谢晦就逮住了一条大鱼,远远地挥手道:“曾外公,我在这里!”
却见王羲之从容拿出厚厚一叠字帖:“小玉记得每日临摹百张,我会一直盯着你的。”
谢晦:“……”
哦豁,药丸!
他挽起曾外公的手臂,不高兴地晃了晃,眸光清莹如水,试图萌混过关:“这么多,怎么临摹得完呀,减一点,不如就每日五十……二十……就每日五张可以吧!”
王羲之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倒也没有将手抽出:“小玉的计算惯会偷工减料,想必在战场上也是如此,怪道敢带着五百人去灭吐蕃。”
“嘻嘻。”
谢晦就当没听到,一通撒娇卖乖,端茶点香递水果,宛如全乌衣巷最乖的崽。
曾外公一向言行端雅,正人君子,可比狐狸一样腹黑精明的祖爷爷谢安好对付多了。
哼,什么「口蜜腹剑」,这个词简直就是专门为了祖爷爷量身定制的!
最后,王羲之被他缠得没办法,还是给字帖数量打了个折扣,并且同意先给他放几天假。
“小玉刚结束战事,先好好休息一阵,回头我去劝一劝安石。”
“就知道曾外公最好啦”,谢晦笑容灿烂地说,“我最最最喜欢您!”
“小骗子”,王羲之轻哼一声,抬手在少年眉心戳了戳,“你回家之后,对每一个长辈都是这么说的吧。”
回应他的,是一个无比明媚的甜笑。
……
建康城外,西州门。
镇西将军谢尚星夜疾驰,从前线返回,赶来参加这场会面。
姚襄也一同来了。
少年将军策马扬鞭,一袭红衣猎猎,在风中浩荡翻飞,仿佛一抹摧烧在无尽山海间的灼烫烈焰,向天地长空,一试鞘中利刃。
他那么锐利,又那么意气风发,像长鸣的孤剑般一往无前。
此刻,却勒马在朱雀桥口停留了很久,望着远处的亭台罗绮,锦绣楼阁,面露迟疑之色:“兄长,我……”
谢尚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的羌人身份不受待见,于是衣袂一掠,抢先翻身下马,向少年伸出手:“走吧,带你看看我昔日成长的地方。”
姚襄扬眉微笑:“好。”
秦淮烟水,桂棹江波,两岸芳树盈盈,玉阑斜倚,春色如眉黛,山浮寒碧水浮花,*夕阳照临如水,一点点漫过了衣衫。
这里的景色极美,行走在其中,也分外使人心情愉快。
谢尚不时指点两岸建筑,将其中的故事娓娓道来:
“这是故丞相王导旧宅,从前长子王悦去世,他每次路过此地都会泪下恸哭,因此大病一场,不得已,只能搬回了乌衣巷。”
“那是卫玠从前的住所,当年长安陷落,我父亲匹马南渡,与卫玠结为知己。后来卫玠早逝,珠玉尽碎,他因为战事陷在千里之外的武昌,不得归来,只好缟素发丧,举城恸哭。”
“还有「麾扇渡」,当年吴郡将军顾荣,曾于此挥扇渡江,镇压陈敏的叛军。”
如此种种,姚襄听得很认真。
“江左风华,当真与北国迥异呢”,少年轻声感叹道。
“你喜欢就好”,谢尚攀折过一叶柳条青,莞尔道,“你虽然是第一次来乌衣巷,但这里已经等待你很久了。”
“真的吗?”姚襄惊讶地问。
“当然是真的”,谢尚笑道,“我很久之前就写信告诉安石,说结交了一位小知己,他早就让我把人带回来看看。正好今天小玉来了,辛幼安也在,你们认识一下。”
姚襄眉峰一蹙,有点忧心忡忡:“可是,他们要北伐灭后秦,会不会很反感我……”
后秦的建立者姚苌,没错,就是那位万朝最抽象的开国之君,正是未来的他弟弟。
姚襄第一次得知消息的时候,都惊呆了。
不是吧阿弟,你因为野心叛君自立、背后捅刀,已经很过分了。
怎么还能做出把苻坚挖出来鞭尸泄愤、给苻坚神像砍头、坏事做尽最后夜梦苻坚鬼兵来袭、吓得自己将自己砍死……这种事情来呢?
最令人惊奇的是,姚苌死前害怕得神志不清,居然将锅扣到了他头上,口口声声大呼:
“天王陛下,是臣的哥哥姚襄杀的你,真不是臣的错啊!望陛下明察!”
姚襄:“……”
苍天可鉴,姚苌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整整四十年了。
这都能跨时空背锅?
都说造化钟神秀,天地到底要花费多大力气,才能造出姚苌这样的绝世奇葩啊。
谢尚想到姚苌那个晦气东西,也不禁摇了摇头,安慰他说:“你是你,姚苌是姚苌,这怎么能相提并论。”
二人说话间,步入了乌衣巷。
一个谢家族人因为临时有事,叫走了谢尚。
姚襄一个人漫无目的散步,转过一处幽深的回廊,忽见静室之内,绮窗掩映,有人在高谈阔论。
“小玉来为我们讲讲后面发生的事吧”,谢安说。
这一次,谢晦带来了《晋书》,以及宋齐梁陈四史。
在座的都是真正的自己人,他自然可以畅所欲言。
他说了很多。
说起谢鲲南渡,谢尚北伐,说起谢道韫的咏絮听雪、手刃诸敌,谢混的乌衣之游、风华江左第一,谢灵运的才高八斗、文名冠绝天下,谢惠连的芳兰早凋、英年早逝。
还说起了后世人。
谢庄雪落沾衣,满朝公卿见了他的风姿,一同作《雪花诗》。
谢脁清词丽句,惊艳了一整个时代,甚至让李白「一生低首谢宣城」,却终究被谗言诛杀惨死。
谢梵境芳华绝世,与小皇帝夫君青梅竹马,可叹天运倾覆,嫁入帝王家,却成了刘宋末代皇后,目睹夫君禅让后被萧道成毒死,从此离开宫阙,永归山水。
……
从东晋到陈朝,三百年的岁月,起起落落,浪蕊浮花,多少人的一生都在里面。
陈郡谢氏诞生了那么多光辉璀璨的名字,才映千古,凛若金石,悬诸日月而不可磨灭。
谢鲲、谢尚、谢安、谢道韫、谢玄、谢混、谢灵运、谢脁、谢庄、谢梵境……当然,还有他自己。
陈朝的终结,也是谢家的真正落幕。
后世虽然还出了很多英杰,比如,唐时的诗僧皎然,赵宋的谢枋得。
但那已经是另外一批人的故事,不适合再纳入陈郡谢氏的范畴了。
谢晦讲完了很久,众人犹自沉浸在情绪中,不曾回过神来。
谢道韫苦笑道:“我们家这么多人,尽皆早逝,平均寿命居然还不到「一嘉之年」,莫非真是才高天妒?”
“什么天妒,分明是人祸”,谢晦冷笑一声,“未来孝武帝司马曜当政,姑祖(褚蒜子)又恰好去世,他对我们家何等刻薄,分明将所有人都一个个往死路上逼!”
接着,便是讲了讲这位孝武帝何等荒谬昏庸。
让谢安居庙堂之高,如履薄冰,欲归山林而不得,最后「雅志困轩冕,遗恨寄沧州」,郁郁而终。
桓伊在御前抚琴一曲,更引人潸然泪下。
还将谢玄困死在淮阴,制止其北伐,连上十余道奏疏辞官都被扣住。
其中更有一封如此说:“臣兄弟七人,都先后凋谢殒灭,惟臣一人,孑然独存……”
谢家满门芝兰玉树都为了北伐,凋零在了战争中,因此衰弱下去。
司马曜丝毫不顾他们保境安民的功勋,只想将所有人都斩尽杀绝。
不敢正面动手,那就使尽各种手段,施加精神压力,让他们在慌乱中重病,死了最好。
太阳底下无新事。
数百年后,宋仁宗除去狄青,也是同样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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