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干卿底事
朱厚照顺着他的思路琢磨一番,忽而眼前一亮:“要不先打下一块白帐汗国的地盘,然后假冒称他们的士兵,去突袭蓝帐汗国?”
这么大一块土地,拧成一股绳很难对付。
但把内乱引爆出来,逐个击破,甚至彼此刀剑相向,让他们这些外来者有机可乘,那可就太棒了!
李存勖一抚掌,赞叹道:“此是高见,朕正打算这么办。”
“那是”,朱厚照美滋滋,“朕从小就被父皇夸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呢。”
李存勖以一个闲适的姿态,枕着手臂,平躺在草地上。
他眸光悠悠,看向高天流云,却好似看见了一副镶嵌在半空中的舆图,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一切,他都已熟稔于心。
“朕准备顺着第聂伯河南下,占据卡尔坦城,这里是他们老王埋骨的地方,也最适合引爆所有的矛盾。”
二人又讨论了许久,最终敲定了战术。
“这计策好是好”,朱厚照叼着一根青草,压低了声音,有点头痛地说:“但杨师傅不会允许朕御驾亲征的……”
李存勖皱眉道:“你是天子,何必顾忌他的意思,自去便是,他又能拿你如何?”
朱厚照摇了摇头,告诉他:“先生夙兴夜寐,平日已经很忙了,朕可不想将他气出问题来。”
李存勖问道:“很忙是多忙?”
啊这,朱厚照想了想,举了一个生动形象的例子:“差不多是王景略那种程度的忙。”
他经常不上朝,杨廷和作为首辅秉政,什么事都得管一手,可谓操碎了心。
李存勖悚然片刻,发自内心地说:“……那确实不能让你的杨师傅倒下,不然你就得回去事必躬亲了。”
想想就令人害怕啊!
“是这样的”,朱厚照又道,“而且朕也不想让先生伤心,不然他又要上书乞骸骨了。”
平日家国大事他都听先生的,很少有违逆,唯一反对最激烈的……
就是每次杨廷和说要辞官回乡的时候。
朱厚照压低声线,和李存勖分享自己的办事心得:“先生隔三差五就要上书辞官一回,朕已经摸索出经验来了,根据他上书的语气,来判断这次事情的严重程度。”
“要是先生真的生气了,朕就麻溜道歉,虽然不知道错哪了,不过肯定要先认错。”
“要是只是寻个名头以退为进,那朕就表面拒绝,然后悄悄给他送一堆好东西。”
总之一句话。
同意先生辞官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先生“为人美风姿,性沈静详审”,摆在眼前多看两眼也是好的!
就算要回家守孝,每天扒着指头数日子,三年时间一到就赶快催人回来。
笑死,根本晚不了一点。
朱厚照谈起平生的得意之作,简直眉飞色舞:“当时,先生是六月初六结束三年守孝,朕记得牢牢的,早在二月份就让钦差赶快出发,免得在路上耽误了。”
“先生除服的第二天,钦差就带着朕的诏书来到了家门口——”
他觉得自己还怪体贴的,甚至还多等了一天呢!
李存勖:“……”
朋友,你这充满炫耀的语气是闹哪样啊?
不确定,再听听。
朱厚照继续说道:“先生本来还在推辞,不想回京,还好朕早有准备,将内阁首辅的位置空缺了三年,就留待他归来!”
“先生进京的这一路可风光啦,各路官员寺卿部署台舆校役都争相出迎,从崇文门一路排到通州!”
“嘿嘿,正合朕意,这样他就不会老想着要离开了!”
李存勖:“……”
不是很懂你们师生的相处方式,但大为震撼.jpg
朱厚照说到这里,一派喜气洋洋:“朕知道,先生心中一定是留恋朕的,根本舍不得离开,每次辞官上书定然只是在走过场——”
“朕能怎样?当然是主动给他台阶下了。”
李存勖:“……”
你为什么这么有自信啊!
他怎么就觉得,杨廷和的每一次辞官仿佛都是真心的……
李存勖见他一脸春风得意,到底还是没打击他,认真出主意道:“你既然不想气你的先生,只能偷偷开溜了。”
主打一个先斩后奏!
最好再多留点事务,让杨廷和忙起来,这样他就不会有时间生气了!
考虑得多么体贴周全啊!
朱厚照就等这句话,两眼锃亮:“快说吧,怎么去?你有经验,朕配合你!”
李存勖:“……”
他有个毛线团团的跑路经验啊。
他又没背着郭崇韬偷溜过,向来都是郭崇韬陪他一起出征讨敌的,江山万里,并辔同行。
但被朱厚照这样充满期盼地盯着,一时还真说不出拒绝的话。
良久,沉吟道:“你且附耳过来……朕有一计,先这般,再那般那般。”
朱厚照欣然同意。
杨慎立在不远处看着,见两人窃窃私语,不知谋算着什么,心中陡然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唉,他爹又该感到头疼了。
朱厚照刚定下逃跑计划,心情很好,一抬头,见杨慎杵在那里,便随意地招了招手,指向身旁的空地。
“你也过来躺着,聊两句吧。”
杨慎:“……”
他看着充满泥土的青草地,内心充满了拒绝。
杨慎年少登科,高中状元,一向是风流俊雅的翩翩少年郎,极其爱干净。
后人说他,“衣服起居穷极华洁,貌似三吴贵公子”,可谓恰如其分。
他提着一尘不染的素白衣裾,立在那里,踌躇半晌,都没能下定决心,终于还是眼一闭,破釜沉舟道:“回陛下,臣不愿……”
李存勖觉得这少年的声音分外好听,抬眸看去,迎着灿烂的日光,见他眉目澄炽,姿颜俊秀,鹤衣轻裳立在云深处,端的是一派如画气度。
他忽然闪电般扣住了对方手腕,捧起指尖,端详了好一会许久,还上手捏了捏。
“庄宗陛下?!”
这是何等的轻薄登徒子行径,杨慎一阵惊愕。
正要将手缩回来,却被他握得更紧。
“你会弹琵琶吧?”李存勖语气笃定地说,“而且练了很久,朕看见了你手上的弦茧。”
杨慎本想否认,因为他父亲并不喜欢他弹琵琶。
李存勖却不待他说话,就冲着朱厚照匆匆一点头:“把他借给我几个时辰。”
朱厚照啊了一声,下意识点头,反应过来后又赶紧往外追了两步:“他是杨师傅的儿子,亚子你注意分寸,千万别乱来,不然先生会伤心的!”
“放心吧。”
李存勖无语,好了,知道你最关心你的老师了。
杨慎有点茫然,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李存勖已捏住了他的手腕,将人拽上马,一路风驰电掣逐流星,来到了自己的营帐中。
“弹”,他从行囊最深处翻出了一张曲谱,掷到杨慎怀中。
杨慎虽然好几年没正经弹过完整的曲子,但该有的眼力还是有的。
这曲子一咏三叹,结构复杂,且都是宫商悲音,苍凉大气如江河滔滔,岁月千秋,绝非轻易上手。
纸业的边缘早已泛黄,流淌过许多年华,也曾辗转过许多不同的人之手。
再看题目,《百年歌》。
杨慎轻轻地叹一口气,猜到了这首曲子来源于何处。
当年三垂冈之战,晋王李克用大破敌军,设宴庆功。
宴上,他奏起了陆机的《百年歌》,弹到年华衰退之音,满座皆怆然落泪。
李存勖时年五岁,亦在侧座,李克用笑中带泪,抚摸着他的脊背说:“吾今老矣,二十年后,亚子代我战于此处!”
这就是一切故事的开始。
二十年后,李存勖起兵灭梁,疾驰六日,大破敌军,驻军于三垂冈故地,慨然泪下曰:“此父王置酒处也!”
从曲谱的折旧程度上来看,大约这些年间,李存勖没少找人复刻这首曲子,但却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弹出记忆中的音节。
故人已逝,思君不可追。
旧游何处不堪寻?无寻处,唯有少年心。
杨慎双手将曲谱递还给李存勖,摇头道:“恕我无能为力,万朝的琵琶圣手不少,陛下不妨去寻褚蒜子女帝位面的谢尚将军,又或者王昭君。”
李存勖却坚持道:“试试吧。”
说着,便递上了琵琶。
杨慎到底拗不过他,只得抱着琵琶在窗前坐下,半边身子落在了夕阳中,迎向霞光绮丽,晚风入帘,信手一拨弦。
流光照耀着他白净的指尖,也落在水晶般的琴弦上,晶莹欲碎,仿佛有一片如水的时光在静默流淌。
一开始,还有点生疏滞涩,越弹越渐入佳境。
李存勖自己就是音律大师,精于此道,顿时听出了真东西,一下坐直了身子。
他迎合着这个音调,唱起《百年歌》:
“一十时,颜如蕣华晔有晖,体如飘风行如飞……”
一曲终了,余音犹在幽幽绕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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