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爹爹要回来了!
……
运河恢复畅通,沈廷鹤与陈琰归心似箭,一路沿运河北上,看着运河两岸又重新焕发了蓬勃生机,心中自是无比欣慰。
与此同时,陈家也接到驿站的消息,说陈琰次日抵京,于是平安向学堂告了假,全家人兴冲冲地去码头接老爹和大师祖。
中秋时节,京城已渐渐显露萧瑟,风儿吹过,燃灯古塔上悬挂的铜铃叮当作响,似在提醒远行的人们——你们到家啦。
平安带着阿吉在码头上奔跑,朝着由远及近的官船用力挥手。
船头上长身而立的身影愈发清晰,陈琰穿得是一身代表风宪官的獬豸补子官袍,也在朝他们招手。
巨大的官船稳稳靠岸,船夫跑出缆绳,放下舷梯,先有几个持刀的扈从从船上走下来,平安却攀着旋梯爬上船,咚咚咚地朝老爹跑去,整个甲板都在颤动。
陈琰怕他摔着,赶紧道:“别跑别跑别跑……”
平安一个飞扑,陈琰立足不稳,抱着他摔在了甲板上,一众侍卫和船夫目瞪口呆,上官出糗,他们在上前搀扶和转身走开之间选择了嗤嗤窃笑。
平安显然低估了十岁本体的冲击力,不好意思地爬起来。
相比之下,沈廷鹤就稳重多了,官船停稳之后他才从船舱里出来,平安喊着“大师祖”朝他狂奔,被迅速爬起来的陈琰拦腰抱住。
你大师祖都快六十了!
平安之所以这样激动,是因为担心大师祖的安危,上次巡河随机绑架一名皇子,附赠一班武功高强的锦衣卫,才免于被暴民冲撞,这次去治河虽然带着若干扈从和侍卫,到底不比皇子的保护级别,他一直挺担心的。
眼见老爹和大师齐齐整整地回来,陈平安小朋友很欣慰!
陈琰知道他很激动,但请他稍微克制一下,毕竟码头上那么多人看着。
平安一回头,身后的码头上站满了迎接他们的官员,有翰林院的,有詹事府的,还有都察院和国子监的……都是庆祝他们立下大功凯旋还朝的。
陈琰牵着儿子走下船去,先跟家人说了几句话,大庭广众之下,赵氏和林月白也不好表现地太过热情,只说有话回家慢慢说,便放陈琰去跟同僚们寒暄。
平安缠着大师祖问长问短,沈廷鹤倒反问他:“功课都做完了吗?明天中秋节不查你,后天散学直接去大师祖家查功课。”
平安:“……”
早知道就不来了。
幸好沈廷鹤很快被都察院的同僚和下属包围,他趁机从人群中钻了出来,跟着娘亲和祖母先上车。
“咱们不跟爹爹一起回家吗?”平安问。
林月白告诉他,爹爹要先回都察院复命,填写三十九项工作报告,然后由都御史上奏皇帝,才能回家等待皇帝召见,去御前述职。
三十九项之多!
平安估么着,大概要到晚饭时才能再见到老爹了。
……
平安猜得没错,陈琰从都察院回来时天色已经擦黑,在前院换下衣裳,回到后宅与家人团聚。
林月白从堂屋里迎出来,夫妻对望良久,终于挚手说了几句体己话,即便只是这样,堂屋里还是探出个小脑袋,竖着耳朵在偷听。
陈琰拿眼一瞪,平安转身就跑。
“当心当心!”刘妈妈端着热腾腾的鱼汤上桌。
全家人齐聚一堂,只等陈琰到家一起吃团圆饭,热热闹闹地说着家常话,商量明日中秋节的安排。
……
陈琰在家中闲住几日,惊奇地发现自己悠闲了半辈子的老爹竟然有了实职,每天早上慢吞吞地起床,哈欠连天地出门,骂骂咧咧地回家……大抵是那个蠢出世的胥吏又给他惹祸了。
又想着难得空暇,陪妻子去街上逛逛,可人家没那闲工夫,进宫陪皇后娘娘接待前来宾贡的使节家眷去了。
再去国子监看望自己的老领导,钱祭酒正忙着上香呢,签押房的墙面上挂着一幅十分眼熟的放大版金光孔子像,见他进来,急忙摘下来收好。
陈琰问他六堂监生们的学习情况,得知今年参加科试的共有一百五十人,送考八十人,今年乡试拟录取一百人,按照比例,这八十人中只要有四人通过乡试,就算他们完成任务。
“您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吗?”陈琰道。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钱祭酒道:“据可靠消息,下个月廷推大抵是要将我发落到南京国子监去,给你腾地方的,我如今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能不能安心养老就在这一哆嗦了。”
陈琰闻言皱眉:“哪里听来的消息?”
他还不到三十岁,资历尚浅,怎可能担任祭酒呢?
钱祭酒压低声音道:“你还别不信,陛下已经给内阁打过招呼了,廷推就是走个过场。”
陈琰笑道:“不可能,郭部堂那关就过不去。”
回到家里,陈琰问小叔,家里家外的人这些不正常的行径到底是怎么回事,陈敬时呵呵笑道:“都是拜你儿所赐。”
陈琰看着院子里端着个大木盆准备洗狗的平安,嗤嗤笑道:“别冤枉我儿,你瞧他多安分。”
陈敬时都懒得解释,给他一个白眼自己体会。
正在这时,突然感到地面微颤,平安盯着眼前的大木盆,水面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爹,娘!”平安喊了一声,“地震了!小叔公!”
宁静的内宅一下子喧腾起来,人们纷纷跑到院子空旷处,紧张地盯着房屋。
地震在大雍不算什么稀罕事,平安来京城后都经历过两次了,不过这次像上次一样,没有强烈的震动,很快就结束了,应该离震中较远。
隔日有八百里加急奏报,晋州发生地动,一夜数震,不少官廨、民房垮塌,伤亡不祥。
三日后晋州布政使上书陈禀灾情,晋州四个州县受灾,好在灾情不算太严重,人员伤亡也不大,内阁照常拟票,令相关部门按部就班地安排赈灾。
……
只是普通地震,丝毫不影响博兼堂上课,只是晋州的奏疏送达京城时,王实甫却请假了。
胡学士沉声道:“他堂伯去世了,家里正搭灵棚呢,待人家筹备好,师傅带你们去祭奠一番。”
平安有些意外,他记得王实甫的堂伯王文焕也是巡按御史,去年八月份出巡晋州来着。
“王御史卒于任上,地方奏报上说是地震导致房梁垮塌……”胡学士道:“陛下十分重视,前后派了三波钦差去查,锦衣卫也出动了。”
平安立刻听懂了胡学士的言下之意:有黑幕!
按理来说,巡按御史虽然只有七品,但权利极大,好比后世的“中央巡查组”,地方官员无不战战兢兢、小心接待,大雍开国一百年来,还没听说过被地方害死的巡按御史。
毕竟御史代天子巡狩,查的就是地方吏治,地方官员非但不敢加害,还生怕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上遇害,对朝廷无法交代。高接远迎、巴结讨好、重金贿赂的倒是常态,谁会那么想不开,敢害死御史?
七日后,王文焕的尸身被运回京城,三法司各派了验尸的仵作,太医院也派去医官,锦衣卫派去三个少保,皇帝下了严旨,三日之内彻查其死因。
乾清宫,东暖阁。
皇帝看着锦衣卫的奏报,眉头紧锁,查来查去,王文焕的确是被房梁砸死,没有其他外伤、中毒迹象。
“确定吗?”皇帝问。
“老十三是这方面的行家,不会看错,确实是意外。”罗纶道。
王文焕并非死于非命,事情却更复杂了。
因为王文焕在晋州履职一年,考核官吏、照刷文卷、查算钱粮、审录囚犯……查到的所有问题具都整理造册,以备回京复命,结果在地动当晚混乱之中,一整箱文卷、账册不翼而飞了,就连他从京城带走的书吏也一起失踪了。
这一下,晋州官方军方上上下下都慌了,这些“把柄”落在皇帝手里,或有酌情宽免的可能,但如果落在有心之人的手中,作为要挟他们的筹码,后果则不堪设想。
对皇帝而言,又何尝不是给朝廷埋下了一记雷?
因此他派出的钦差和锦衣卫,不是去调查王文焕死因的,而是去寻找丢失的文卷账册的。
第124章 这些人也太惯着孩子了……
皇帝派去晋州的钦差加急奏报,地震当日王御史正伏案写奏疏,馆驿垮塌了几间屋舍,上上下下乱作一团。
驿丞带人挖开坍圮的碎石瓦砾,终于救出了王御史和他的长随,然而一根硕大的房梁恰好砸在王御史头上,不治身亡。
巡抚衙门派人来处理他的尸身,清点随身物品,没有找到任何案卷资料,王文焕的长随称都在一口小箱子里,由秦书吏看管,箱子和秦书吏却都不见了。
地震发生时,有人看到秦书吏趁乱带着箱子从角门离开驿馆,他们循着线索找到一家民宅,可是民宅已成一片废墟,线索就中断了。
隔日,锦衣卫在邻县找到了携款私逃的秦书吏,将其带关押在当地卫所,箱子已经被卖给了一个络腮胡子满脸刀疤的商人——想来是为了掩盖真实面貌的易容术。
如今晋州各州县都在忙于灾后重建工作,到处都是坍圮的屋舍和断裂的道路,想找一口箱子无异于大海捞针。
锦衣卫重刑审问秦书吏,三木之下终于招认,是有人想得到王御史的调查结果,重金请他手抄一份,他一时财迷心窍便答应了,结果还没来得及誊抄就发生了地震,索性将箱子直接盗走交给了那个商人,谎称是抄本,拿着赏钱远走高飞。
目前看来,是有人花重金买通了王御史身边的书吏,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到整个晋州文武官员的把柄,不料秦书吏这个人太坑,竟然偷走原本,引起了轩然大波。
……
看着令人无语的奏报,皇帝召郭恒、吕畴入乾清宫议事,一位首辅,一位天官,代表着文官最高权力的两个人,在东暖阁吵得面红耳赤。
吕畴认为,晋州官军去岁刚刚立了战功,又遇到这样的事,宜以安抚为主,以免滋生兵变。
郭恒认为,朝廷这几年体谅北疆作战不易,对晋州官场过于纵容,包括派遣王文焕去晋州,也只想做到心里有数,没有彻查整饬之意,既然事已至此,索性撤换晋州巡抚,整顿晋州军政,彻底扫清祸患,重固北疆。
“我知道郭部堂痛恨贪墨,可‘水至清则无鱼’,官员封疆在外,要想做实事,就免不了沾染污点。”吕畴道:“晋州军方从陛下尚未登基时就一直在打仗,如今战事告捷,九边稳固,郭部堂要在这时兴起大案吗?”
郭恒道:“表面的稳固能长久几时?好比河工水利,即便没有洪水的外部冲击,白蚁啃食木材,也会导致整个堤坝溃决。这些年朝廷将重心放在西南、岭南,海水倒灌、黄河泛滥、倭寇从胶东沿海飘到东南沿海,难免对北疆有所松懈,而今看来,晋州的军政问题已经显露端倪,郑行远的上书便可见一斑,如今又死了一个御史,再不引起警觉,我大雍数代帝王苦心经营的北疆屏障将毁于一旦,到那时,吕阁老再跟我说什么‘水至清则无鱼’。”
吕畴反唇相讥:“郑行远无凭无据污蔑上司,构陷边官边将,早就已经停职了,部堂拿一个犯官一年前的上书说事,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证据只是丢了,不能坐实郑行远污蔑。”郭恒道:“臣正要奏请陛下,赦免郑行远的罪责,委以重任。”
此话一出,皇帝陷入沉默,一年前答应过平安要授予他小郑先生户科给事中一职,后来派遣王文焕巡按晋州,他怕过于冒进,又有些犹豫了。郑行远就这样被搁浅下来,一直停职在家闲住,平安的诉求只是把人从诏狱里放出来,自然也不会再提升官的事,更不会将皇帝随口的承诺告诉第三个人。
“那就让他去户科吧。”皇帝道:“其余诸事,事关重大,朕自会考虑。”
郭恒还要再说话,吕畴朗声应道:“臣遵旨,臣等告退。”
于是满堂宦官瞠目结舌地看着一位内阁首辅生拽着一位吏部尚书告退出去。
“你拉我袖子干什么!”出了乾清宫,郭恒烦躁地甩开他的手。
吕畴低声道:“你道陛下为什么束手束脚?陛下驻守北境二十年,皇后的娘家也在晋州。”
郭恒长舒一口浊气,他何尝不知道,陛下对宣州、晋州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更不要说深厚的人际关系。
陛下生在皇家,生母位份低,亲爹不待见,得不到的父母之爱被岳父岳母代偿了,至今还在感怀岳母亲手做的羊杂面,魏家二老也是好福气,先皇熬死了三个儿子,最不受宠的藩王女婿登基做了皇帝,魏家一跃而为大雍第一外戚,只可惜没享两年清福便早早过世了。
皇帝便将这份厚爱回馈在了小舅子魏良身上。
听闻昌平侯魏良在晋州修建了占地百亩的侯府大宅,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不亚宫室之美,逾制之处不胜枚举,怎奈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御史言官都拿他没辙。
眼下晋州由军到政,由政到民都出现了问题,巡抚、布政使脱不开干系,士绅权贵更脱不开干系,可是让皇帝彻底处置这些人,无疑是在捣自己的老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