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一直转到十八间考房,找到自己坐过的那把椅子,一推三晃,马上就要散架了。
老吏“咦”了一声:“我插在榫眼儿里那根铁销呢?”
平安从袖子里拿出来:“是不是这根?”
“好像是。”老吏道。
“被我拔出来了。”平安道:“您还记得在哪里捡到这个东西的吗?”
老吏不假思索道:“在龙门旁边的配房。”
“呀,您老记性真好。”平安笑道。
“好什么呀。”老吏摆手笑道:“小人一直住在那个配房,这根铁销是今年刚找到的,床睡塌了,小人修床,就在床板夹缝里,也不知是什么东西,随手拿来修椅子了。”
“这配房平时只有您一个人住吗?”平安问。
“是啊。”老吏道:“但考试期间除外,要腾地方给龙门官休息,我们都是搬到后面的吏廨去……有什么打紧吗?”
“不打紧,”平安道:“这是家父多年前丢失的一件小东西,阴差阳错地找到了,幸好您没有随手丢掉。”
老吏笑道:“打小家里苦,习惯了,什么都舍不得扔。”
小小的插曲过后,大伙继续盘点,平安继续记录。
因为平安记录太过详细,他们一直忙到天色擦黑,老吏们被祖孙俩溜得腿都细了,才堪堪算盘点完毕。
临走前,陈老爷令老吏在每张记录上签字画押,就算手续齐全,可以开始动工了。
老吏在心里松了口气,接过阿祥递上的笔墨,一页一页地开始签字。
他本就老眼昏花,又疲惫不堪,起先还囫囵吞枣地扫一遍,签到后来索性看也不看,须臾间签完了一沓——总算结束了。
回去的路上,陈老爷舒舒服服地靠在车壁上,喝着路边买来的酸梅汤:“乖孙,你今天这是哪一出啊?”
平安从那沓清单里抽出一页,就着防火灯笼微黄的光,在陈老爷眼前晃晃——是口供,老吏的口供。
“哟。”陈老爷道:“你找到当年诬陷你爹的凶手了?”
“当然……没有了。”平安一个大喘气,笑道:“但我可以给锦衣卫提供一点线索。”
“哦——”陈老爷有些担心地说:“那两个老吏签了这份口供,会不会遭到报复?”
平安觉得很有道理……得想办法给他们换个安全些的衙门。
……
霭霭停云拥着一轮圆月,不知不觉,八月近半。
还有三天才是中秋,京城已经笼罩在一片节日的欢庆气氛中,学堂里又开始人心浮动,平安也不例外,陈琰每天拿朝中八卦吊着平安的胃口,他才能按时按量把功课做完。
今天的八卦是一则好消息,晋州巡按郑行远任期已满,这几日就要回京述职了!
自他们去年年底离开晋州,小郑先生协助巡抚顾宪对晋州各地文官也进行了全面考察,单是弹劾的奏章就写了七八十份。
眼下有两个空缺待补,一是户部清吏司员外郎,二是齐州按察司佥事,留在京中是从五品,外放就是正五品,无论怎样选择,都可以说是超擢了,不过对于郑行远提着脑袋立下的功劳,这样的提拔也不为过。
平安还挺好奇小郑先生会怎么选,所以中秋当天带着小伙伴们去码头接人。
甜水胡同学堂的孩子们再次聚齐,簇拥着小郑先生叽里呱啦聊了一路。
结果小郑先生回京第一件事不是选官职,也不是拜上司,而是趁着自己仍是御史身份,先参了徐阁老一本。
叆叇乃是依照个人目力精心磨制,既已订契为凭,当循商贾之道,银货两讫,怎能拖欠不付,负匠人晨昏之功?人无信则不立,官无信则失本,他希望徐阁老信守承诺,及时支付陈平安白银五十两!
这道奏本一上,从通政司到六科,再送到内阁,最后到了皇帝手中,满朝文武都惊呆了——你竟然是这样的徐阁老?!
皇帝虽不至于人前下他的面子,还是在次日垂询之后点了一句:“徐卿家中可有困难?”
徐谟蹭一下额头的汗道:“虽非丰裕,三餐无忧。”
皇帝只是微微颔首,不再说话。
徐谟转头就将五十两汇票交给平安,平安将叆叇给了他,钱货两讫。
徐谟又对他解释:“老夫本想跟你开个玩笑,你这孩子怎么还认真上了……”
“阁老,虽然师长们经常逗我,我也没较过真,但开玩笑总要两个人都觉得好笑才行。”平安叹一口气,垫着脚拍拍他的肩膀,故作深沉道:“很多事,您有朝一日会明白的。”
言罢转身,朝着大门口迈了几个四方步,撒腿就跑。
第139章 这孩子平素就喜欢开玩……
王时来身为博兼堂的老师,自然不会坐视平安没大没小地拍当朝次辅的肩膀,刚站起身走过来,孩子已经跑没了影。
为了不把关系弄得太僵,他还很好心的宽慰徐谟:“这孩子平素就喜欢开玩笑,阁老别跟他一般计较。”
“……”
本来没往心里去的徐谟,听到这话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
继首辅吕畴“吕棉花”的绰号之后,徐谟喜提“赖账阁老”绰号,一把年纪的当朝次辅拖欠小儿纹银五十两,成为百官茶余饭后的笑谈。
偏偏徐谟还得故作不在意,维持忠厚长者的气度,对平安假以辞色,以免别人说他心胸狭隘,没有容人之量。
对平安来说,徐谟暂时只是一个普通讨厌的长辈,还能凑合着过。
谁料树欲静而风不止。
徐谟做官至今,门生故旧也不是吃素的,尤其是都察院的门生,直接掌管郑行远整个履职期间的考核工作。
由于巡按御史职权极大,为了防止其滥用职权,恶意滋扰对方,也做出了非常严格的规定,譬如衣食住行从简,不得接受私人馈赠、宴请,只能带一名书吏,和一到两名国子监的历事监生,不能有其他随从人员,除非朝廷另派,不能乘坐轿子等,但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因为巡按御史差事繁重,朝廷慢慢放松了要求,守规矩的御史也越来越少,王文焕就是其中之一。
自从王文焕死于非命,被其他御史引为“前车之鉴”,能坚持原则的就更少了。
所以官场上的事,成规是成规,惯例是惯例,不拿上台面微不足道,一旦被拿到台面上,那就大有文章可做。
负责审查的官员拿着郑行远的“满日造报册”,一项一项地查过去,总能查出一些违规之处,何况郑行远为防止兵乱扮猪吃老虎,“吃拿卡要”样样俱全,有些赃证被保留了下来,但总有模糊不清来界定的,想找到“污点”简直易如反掌。
之后就被扣在了都察院,等候副都御使约谈。
平安听说小郑先生又又又被关起来了,险些炸毛,不过他这次没有越级上奏,而是赶紧去都察院找大师祖。
这次的情况要好得多,都察院暂时约束官员的地方条件尚可,桌椅床榻被褥齐全,还有书籍可以打发时间,吃得也是都察院里寻常的工作餐,不是诏狱可比的。
“大师祖,我可以做证人,是我给小郑先生出得主意,他没有贪污受贿。”平安道。
沈廷鹤对他说:“御史出巡期间直接对陛下负责,不受任何官员干涉,何况是你一个孩子呢,所以你掺和进来也于事无补,好好读书,等候结果吧。”
平安听到这话,想到大师祖在都察院呆了半辈子,向来秉公无私,只看证据说话,心都凉了半截。没有彻底凉透,是因为做好了去乾清宫痛哭流涕为小郑先生求情的准备。
谁料第二天,向来讷言敏行的沈廷鹤头一次在金殿上开喷,弹劾徐谟以权谋私,授意门生戕害同僚;弹劾都察院部分官员行事固守教条,不知变通。郑行远身处危局,自当审时度势,权益行事,其卓著功绩朝野共见,若吹毛求疵加罪于他,会让天下敢于任事的官员心寒齿冷,以后满朝都是墨守成规不知变通的榆木,谁还肯为朝廷办事?这是自毁长城的表现,绝非盛世之兆。
谁也没料到五十两银子引发了一场激烈的阁潮,三名御使被下诏狱待勘。
最无语的当属徐谟,因为他压根不可能做这样的事,皇帝为了晋州军政贪腐案下了罪己诏,郑行远有大功于朝廷,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这时去挑他的不是,不是自找麻烦吗?
他很轻易便联想到有人假借他的名义给郑行远罗织罪名,目的在于将他赶出朝廷。
论动机,不是吕畴,就是王时来,甚至极有可能联手。
他按照惯例,一边上书自辩,一边停职在家,一边请罪称自己没约束好门生,还得一边分出精力捞他的倒霉门生……
果然到了月底廷议,王时来提出要整改兵部并举行廷推,选用合适的官员出任兵部左侍郎。
左侍郎位置空缺以来一直被徐谟盯着,他在内阁中分管兵部,要想干涉部务,要么在部内挂名,要么安插‘自己人’,否则就要公事公办,通过廷议提出自己的意见,再由陛下颁旨,许多事务经过这样一拖,黄花菜都凉了。
这是内阁官员常有的操作,所以遇到这类情况,在没有私怨和利益冲突的情况下,官员在廷推投票时会尽量偏向一些,投上自己宝贵的一票。
但这一次,徐谟一身的官司,忙得分身乏术,也顾不上这个兵部侍郎的位置了。
乾清宫,东暖阁。
皇帝对于内阁之争并不表态,他等着璐王来给徐谟求情,但璐王这次仿佛转了性,并不打算偏帮他的老师。
又问李泊言,这件事换做他会怎么处理。
珉王想了想:“如今内阁之中,能与吕阁老资历相当的只有徐阁老了,王阁老和陆阁老都有些年轻。”
言下之意,王陆二人根基浅薄,不足以与吕畴抗衡。
皇帝惊喜万分,好儿子,开窍了!懂得制衡之术了!
“不计较私怨?”皇帝又问。
他指的私怨,是徐谟等人有事没事就上书请立璐王为太子。
“哪有什么私怨啊,有仇当场就报了……”珉王见父皇脸色一沉,忙改口道:“臣这人宽容大度,从不与人结怨。”
“朕说的不是银子。”
珉王一愣:“那还有什么?”
天大地大,银子最大,平安的小生意可都有他的干股啊!
“………”
皇帝抄起一只橘子打算朝他砸过去,一抬手便觉得肩膀一阵撕裂的疼痛,胳膊滞在半空,先将珉王轰了出去。
珉王见父皇要揍人,赶紧告退开溜。
皇帝缓缓将手臂放下,叫来吴用:“跟罗纶打个招呼,那三位御史,不许用刑,不许苛待。”
“是。”吴用道。
又皇帝捂着肩膀,豆大的汗珠滚落。
“陛下……”吴公公见他又有旧疾复发的迹象,连忙打发人去传太医。
“多少年了,太医也没什么好办法。”皇帝说着,又拿起一份奏疏:“传郭恒、吕畴过来。”
明日的廷推,他不打算亲自参与,但要先定个调子。
郭恒和吕畴一如既往地见面就吵,活像两只刺猬扔进一个笼子里,吵得皇帝血气上涌,当场发起高烧来,直到太医进殿给皇帝诊脉,两人才消停了片刻。
安静的大殿,吕畴突然小声道:“‘常格不破,人才难得’,不是你郭尚书的八字箴言吗?”
“那是破格不是出格,我朝建国近百年,你听说过二十九岁的侍郎吗?”郭恒道。
“左侍郎不行还有右侍郎嘛,给钱部堂挪挪位置,陈琰的能力足够胜任了。”吕畴道。
“左右都不合适。”郭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