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刘捕头还真要问路:“你可知陈琦家在哪里?”
平安昂首挺胸:“是我族伯家,我帮你们带路。”
言罢,引着刘捕头来到陈二爷家里,拿着县衙的牌票,从前院开始验起,果然可以打开所有门锁。
陈二爷不在家,陈平业和陈平德兄弟听闻有官差来,缩在后院不敢冒头,下人们更加噤若寒蝉。
刘捕头拍拍平安的肩膀:“谢啦。”
“不用谢。”热心县民陈平安拍拍胸脯:“这是我应该做的。”
……
县衙今日全员加班,连夜重刑审问,总算从黄忠口中撬出了陈家二奶奶蒋氏,派他指使盗墓贼偷走孟氏尸体的口供。
“蒋氏为什么要盗尸?”孙知县问。
黄忠道:“两年前,她让我从她娘家背回一具孕妇的尸首,和少奶奶调换一下,说只要给少奶奶扣上通奸的罪名,就能给我家大少爷减轻罪责,我脑子直,只当对我家大少爷好,就没多想,可这两年思来想去,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当晚去东院给大少爷和少奶奶送冰解暑,听到他们在吵架,说平德还小不懂事,不是有意冒犯少奶奶的,然后少奶奶就喊着要自尽,看灯影大少爷是去夺剪刀,又哄又劝的,我还没来得及进去拦,那鲜血就溅到窗户纸上去了。等我冲进去的时候,看见二少爷躲在树丛里,但当时为了救人,就没去管他。”
“这中间还有陈平德的事?”孙知县惊讶道。
“我也想不通,怎么还有二少爷的事,二少爷当年才九岁,能做什么逼得大少奶奶闹自杀呢?”黄忠道:“这事儿我想了两年,大少爷出狱后,我还问过他,他也绝口不提。”
“哦对了,我们现在的二奶奶是大少爷的继母,她娘家蒋家,据说有点来头。”
“蒋家?”孙知县倒吸一口冷气:“锦衣卫指挥使蒋丞家?”
“应该只是旁支。”黄忠道:“而且她死过一个丈夫,才嫁到陈家巷来做续弦的。”
宋师爷在旁边叹气:“这下可是捅了马蜂窝了。”
蒋丞是锦衣卫指挥使,先帝最宠信的臣子,临终前还在叮嘱当今圣上要加以善待。蒋家是江南首户,即便是旁支也不能轻易招惹,会变得不幸……这件案子被府里、省里仓促定案,看来是蒋家打了招呼。
孙知县却冷笑道:“一个旁支而已,本官就不信,这蒋家还大得过王法?”
宋师爷只剩叹气:“大人,您别什么都听那陈彦章的,您只是区区一个知县,不是包龙图在世。”
“包龙图?”孙知县突然朗声笑了,笑的宋先生头皮发麻:“先生,您真是本官的智多星啊!”
宋师爷简直想抽自己,死嘴,又乱说话给东家提供灵感了。
……
天刚蒙蒙亮时,沉睡着的陈家巷被又重又疾的敲门声惊醒。
四邻披衣出门来看,只见官差不太客气地闯进陈二爷家中,传召蒋氏、陈平业、陈平德及内宅一众丫鬟仆妇去县衙过堂问话。
陈二爷阻拦道:“恐怕对内眷声誉有损,可否由我代拙荆前去……”
刘捕头态度强硬:“这是牌票,三传不至可以直接拿人,自己掂量着办。”
衙差们离开后,北陈家的人依旧闭门不出,只是背后像没头苍蝇似的找人给孙知县施压。
谁知孙知县顶住了所有压力,传唤三次不至,衙差竟真的直接上门锁人。
陈平德狼哭鬼嚎:“娘!娘!救我!”
那叫声都传到巷南去了,平安正坐在门槛上跟隔壁二叔婆聊八卦,听到惨叫声,探头探脑地问:“还没过年呢,谁家先杀上猪啦?”
蒋氏自顾不暇,她也被锁着,只是有恃无恐地叫嚣:“无凭无据竟敢拘押良民,等着瞧,我让你们县尊吃不了兜着走。”
衙差离开后,陈二爷急的团团乱转:“定是黄忠在里头供出了什么?”
“你们怎么搞得,让黄忠被抓住?”
“这不是想着让他出城去避避风头吗,谁想到南陈家派了人守在巷子口。”陈二爷道:“三弟,咱俩家彻底撕破脸了?”
“事到如今,撕不撕破脸还要紧吗?”陈三爷问他:“你事先真不知情?”
“真不知道,那日河里挖出孟婉的尸骨,你二嫂才不得已告诉了我,我知道后第一时间就对你说了。”
又怕陈三爷不信,补充道:“我要是知道,怎可能大张旗鼓给平业办洗尘宴,现在想想,恨不得抽死自己。”
“我也恨不得抽死你。”陈三爷咬牙道。
陈二爷擦了擦脸上的汗:“三弟啊,三弟,我一把岁数就这两个儿子,你可不能不管他们!”
陈三爷呼出一口浊气,强自镇定道:“事已至此,只能丢卒保车了。去蒋家找你的舅兄通气,再打点衙中小吏,给平业带几句话,让他千万咬死,只说是夫妻之间的口角引发,莫要牵扯平德。去请盛安县最好的讼师,争取给平业留条命。”
陈二爷立刻照办,先去蒋家,再去县衙,再去请讼师。
盛安县最有名望的讼师听说是这个案子,直摇头:“我是讼师又不是法师,对面可是解元公,满城都在等他为孟氏翻案,谁敢触这个霉头?”
最终还是蒋家从外地请来一位姓冯的名讼,为自家妹妹和外甥辩护。
……
陈平德自小养尊处优,被关在阴暗潮湿的县衙大牢里百般不适,直到后半晌精疲力尽,才慢慢睡着。谁知虫鼠啃他的脚趾,把他惊醒了!
他睡眼惺忪的将身上的夹袄裹紧,抱着膝头颤抖,忽然感觉牢门外有个红色的人影飘了过去。
一定是产生幻觉了,他想叫牢头大哥给他一碗热水,再把便桶拿出去倒掉,可他毕竟不敢,做了好一番天人交战,再抬头时,又有一个红色人影飘了回去。
陈平德揉揉眼睛,心想自己一定是看错了,牢里怎么会有人穿着如此鲜亮的红色。正打算起身喝一口凉水解渴,昏暗的光影之下竟站着个人。
穿着殷红的嫁衣,披着重绣的红盖头,直挺挺地站在自己面前。
第29章 三观跟着五官跑是吧?……
“啊——啊——”陈平德跌坐在地,迅速向后退去,可他几乎喊破了嗓子,都没人理会。
那新娘迈着轻盈的步子,缓缓朝他走来,她的手指像葱白一样没有一丝血色,尖锐指甲上的丹蔻却红的像血,仿佛随时可以插进他的喉咙。
“嫂嫂,嫂嫂!放过我,放过我,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是我大哥!可我大哥是失手误杀了你,他不是有意的!我们都不是有意的!”
或许是陈平德声音够大,招来两个新的面孔,一黑一白带着高帽,一个凶神恶煞,一个吐着长舌,手执手铐脚镣,走起路来叮叮咣咣作响,再定睛一看,牢门外还坐着个黑衣判官。
只听那白无常道:“陈平德,念你尚且年幼,留你在阳间受审,可你若说谎骗人,巧言诡辩,立刻拿你下拔舌地狱,用铁钳夹住你的舌头,慢慢的拉长……”
陈平德捂住嘴,两腿抖得像筛糠似的,接着便尿湿了裤子。
“还不从实招来!”凶悍的黑无常喝道。
陈平德陡然一个机灵,瑟缩道:“我只是趁人不备摸了嫂嫂一下……几下,她比我房里的丫鬟要美得多……”
“还有呢?说!”黑无常又是一声断喝。
“还有,还有……嫂嫂那日洗澡,我撕开窗纸看了一眼,就一眼,被嫂嫂发现了,大发雷霆,同我大哥吵了一架,被我大哥给杀了。”
“禽兽。”黑无常道。
白无常从判官的案头拿起笔录:“在供状上画押。”
陈平德犹豫了一下,那青面獠牙的黑无常便逼近了他。
“我签……我签!”
……
在平江省的官员们看来,孙知县已经疯了,他居然真的敢贴出布告开堂公审,知府求情无用,道台施压不理,铁了心要挑战蒋家的权势,推翻省里定罪的铁案,浑似一颗炒不熟嚼不烂的铜豌豆,正的发邪。
孙知县也觉得自己挺疯的,他把戏台子搭起来,陈琰却不见了,留他一个人在台上唱念做打。
直到公审的前一日,陈琰才在县衙露面,仍是步伐沉稳,从容不迫的样子。
孙知县却像一颗一点就炸的炮仗,离真疯也不远了:“彦章,你总算回来了,我派人去家里找你,他们说你去了省城?”
陈琰道:“我去省城拜访一位前辈,请他来县衙旁听疑案。”
孙知县道:“你可真有闲情。”
宋师爷听出了其中的端倪:“请问多大的官职,可需在堂中设坐?”
陈琰笑道:“不必,此人随性惯了,不必以虚礼相待。”
……
十月二十三日,是陈平业杀妻案再次公审的日子。
这个案子因陈解元击鼓鸣冤而轰动全城,说书先生已经编成了话本儿,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今日公审。
今天孙知县的公服是洗净了的。一早起来沐浴焚香,更换公服,革带皂靴,大袖敞口的苎丝青衣,端坐在大案之后,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反复告诉自己,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为百姓主持公道,本就是他身为一方父母的职责,不该掺杂利弊,不该畏手畏脚,正如陈琰所说,足够刚正不阿,才能震慑奸邪。
县里及周边有名望的儒生、乡绅、士子、富户,都或亲自,或派人来到大堂之外旁听,毕竟这时代娱乐匮乏,公审扑朔迷离的凶杀案,对百姓来说不啻于精彩的说书。
陈老爷带着平安穿过拥挤的人群,总算找到一个最佳观看位置。
只见原告、被告、讼师等人一概到齐,但听堂上一声惊堂木响,开堂。
陈琰重新站在大堂上,将诉状的内容叙述一遍,他声音清朗,神态从容,场外百姓不论男女,纷纷屏息凝神,看得两眼发直。
还没等他陈述完毕,人们心中的天平已经有了偏向。他们煞有介事的议论:“瞧解元公这仪态气度,活脱脱一个文曲星下凡,他说有冤情,就一定有冤情。”
平安听着直皱眉,好家伙,三观跟着五官跑是吧?
孙知县对孟老爷说,既已同意开棺,昨日县衙差役将孟氏的尸首抬回县衙,今日当堂验尸,请他画押。
孟老爷这回长记性了,犹豫了良久,才签下自己的名字。
已经下葬的“孟氏”尸首重见天日,摆在堂前的院子里,赵仵作上前查验,只见已经白骨化的尸首,唯独一只右脚的脚趾还带着“皮肉”。
赵仵作将其掰下,吓得近前百姓“哎呦”一声,场外一片哗然。
赵仵作道:“该女尸并非六趾,而是用石膏、油泥捏塑的假体,下颌软骨骨折,舌骨骨折,推测死于外力锁住咽喉窒息,胸骨骨折为利器伤。”
言罢,用一桶清水冲洗尸骨,再用麻绳将骨骼串连,放在簟子里架高,下方以柴炭蒸烧。
待尸骨冷却,取出,打开红油伞遮尸验骨,只见胸肋骨裂处并无红色血迹,因此得出结论:“胸口为死后伤。”
以同样方法,验证河底的无名女尸,胸骨折损伤呈现微微的红色,得出结论:“此乃生前伤痕,应为致命伤。”
也就是说,棺椁里的女尸死于窒息,胸前的伤口是死后刻意制造,河里的女尸才是真的死于利器。
孙知县问蒋氏:“两年前,你家下人的证词中说,孟氏是在夫妻推搡间,被喜剪钉入胸口,为何从陈家搜出的‘孟氏’死于外力窒息?”
冯讼师站出来道:“大老爷恕罪,是陈家此前为给陈平业脱罪,买通丫鬟做了伪证。事实是孟氏水性杨花,陈平业愤怒之下将其掐死,又以喜剪戳进胸口泄愤,才致孟氏之死。”
陈平业闻言,瘫软在地,他知道自己已成弃子,继母是不会在意他的死活的。
“你胡说!”孟老爷直指讼师:“脚趾又作何解释?我女儿右足六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