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讼师却道:“谁能证明你女儿右足六趾?众所周知,平江一带有一奇特的说法,女子六趾富贵极人,在室可旺本宗,出嫁可兴夫家,没准是为了高嫁,常年带着假趾待价而沽呢。”
“你含血喷人!”孟老爷险些吐血。
陈琰道:“不愧是邻县的状王,信口雌黄的本事一流,这可是公堂之上,你得为每一句话负责。”
冯讼师道:“我所言都是实情。”
“带黄忠。”孙知县道。
陈平业看见黄忠,眼里闪出一丝求生的光:“黄叔救我!”
“不是这样的。”黄忠被人押上堂来,他人高马大,虽受过大刑,声音依然洪亮有力:“我家大少爷从未想过杀人,是少奶奶要自尽,大少爷抓住喜剪试图阻止,一争一夺间喜剪钉进心口处。当时少奶奶还有声息,郎中来了,少奶奶碍于男女大防死活不肯脱衣让郎中诊治,直到失血过多晕厥过去,郎中才得以止血、处理伤口,但是为之以晚,血都快流干了。”
孙知县反问:“孟氏为什么要自尽?”
“我不知道!”黄忠道:“我气力大,二奶奶只让我帮忙去他娘家搬运尸体,说死的是一个孕妇,只要反诬少奶奶通奸,就能救我家大少爷的命,我便将那妇人投入井底,又将少奶奶的尸首绑上石头沉入河底。后来官差上门搜查,搜到的尸体正是那名孕妇,拖了大半个月,早就腐烂的亲爹亲娘都不认识了。”
场外又是一片哗然:“就说以陈解元的风姿,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叭……”
孙知县一拍惊堂木:“肃静!”
又问黄忠:“你得了多少银两,干犯重罪也要替蒋氏做事?”
“我没得银两,现在的二奶奶是我家大少爷的继母,我是先二奶奶陪嫁的奴仆,就是舍了性命,也要看顾我家大少爷。”黄忠道。
孙知县听明白了,竟还是个忠仆,为了替陈平业开罪,做了助纣为虐的帮凶。
堂中陷入一片安静,只有陈平业掩面啜泣。
黄忠突然暴跳而起:“大少爷,你别光哭,说句话啊!大少奶奶为什么要自尽,你快说啊!”
冯讼师高声抗议道:“大人,此人咆哮公堂,还意图串供!”
“先将他的嘴堵上。”孙知县道。
黄忠被押起来,最后挣扎道:“大少爷,你已成弃子,还有什么难言之隐是不能说的?!呜呜……”
“我说,我说!”陈平业道:“是我弟弟陈平德,新婚三日举止无礼,还偷窥我妻子沐浴,我妻子孟氏,是羞愤自尽,我意图阻拦,不慎绊倒,反倒失手将她杀死。”
此言一出,满堂震动,门外的百姓纷纷怒骂陈平德禽兽不如。
陈平德缩在母亲蒋氏身后,一声不吭。
冯讼师道:“谁能作证?安知不是陈平业为了脱罪胡乱攀咬兄弟。”
孙知县看向陈平业。
陈平业摇头道:“没人作证,家中下人除了黄忠,都只听从继母一人。”
冯讼师面带得意之色。
孙知县却不紧不慢地说:“念陈平德口供。”
一旁做笔录的书吏站起身,将夜审陈平德的口供朗声念出,堂外的百姓骂声更重。
“禽兽!小小年纪竟敢非礼长嫂!”
“深宅大院,腌臜事就是多。”
“孟氏简直是跳了火坑了。”
“那孕妇更惨,纯属无妄之灾。”
冯讼师、陈二爷等都慌了神,想抗议屈打成招,可平德显然并没有受刑,为什么会签下这种口供?
孙知县再次看向黄忠:“给他松绑,让他继续说。”
衙差将勒在黄忠嘴里的竹条取出,黄忠将蒋氏命他换尸的经过细细讲来,在陈平业的补充之下,终于还原了案情的真相。
孟氏生的貌美,两人成婚之后,陈平德多次对嫂嫂行非礼之举,因为陈平德年纪尚小,又状似无意,孟氏起先并未追究。
直到第三日清晨,孟氏在房中洗澡,听到窗外窸窸窣窣的响声,丫鬟大声喝问是谁,只听“扑通”一声,接连一声惨叫,有人逃出他们的院子,丫鬟追出屋子,在地上捡了个绣着“德”字的荷包。
孟氏急忙披衣起身,却见糊窗的高丽纸被人撕开了一角。
她厉声质问婆婆和丈夫,该如何处置陈平德?
婆婆蒋氏虽也不齿陈平德的下作行径,当着儿媳,却还是维护道:“新婚三日无大小,何况平德还只是个孩子,我回去好好说说他。”
孟氏羞愤欲死,待婆婆走后,她含着泪问丈夫:“你就这样看着自己的妻子受辱?”
陈平业局促地说:“平德才九岁……应当还不懂事呢。”
“七岁男女不同席,何况九岁!他不痴不傻不聋不哑,怎会不懂男女大防?”孟氏从床头摸起喜剪,抵在自己胸口:“我命不好,嫁入这等败絮其中的龌龊人家,还不如去死。”
陈平业忙去争夺剪刀,谁知孟氏看似柔弱,却有几分刚烈,死死抓着剪刀不松手,一争一夺间,陈平业被床边的脚踏绊倒,剪刀直钉进孟氏心口处,汩汩的鲜血涌出,陈平业吓傻了。
第30章 你是个好官。
郎中来时,孟氏拒绝诊治,耽搁了时间,失血过多而死。蒋氏看着满地狼藉,也险些晕厥过去。
按大雍律,杀人者死,这是毋庸置疑的,国初用重典时,手脚不检点者,偷窥妇女者,被断手断脚剜眼的比比皆是,也有律条明文,若因调谑女子至其自尽,就要被判处绞监候。
国朝重伦理教化,对此等行为零容忍。
一夜之间,她的继子和亲子全犯了死罪。
如果谎称孟婉自杀,孟家人势必上门刨根问底,到时陈平德调戏长嫂的事难以遮掩。
陈平业和陈平德毕竟是隔着肚皮的异母兄弟,一旦被官府抓获,势必将陈平德供出来。
黄忠来给平业送冰,恰撞上这一幕,蒋氏索性拉他入伙,让他从中帮忙。
她先是匆匆赶回娘家,让兄长蒋钰替她想办法,事已至此,哪怕她倾尽所有,也要保陈平德无虞。
蒋钰还真想出个主意,后宅有一家人媳妇,身量与孟婉相当,怀胎不到四个月,尚未显怀,他拿出五百两给了那名男仆赖三,赖三见钱眼开,竟真的杀了自己的妻儿,拿着五百两银票连夜逃出盛安县。
宅院深深,只要家人口风紧,少一个仆妇根本无人察觉。可怜这无辜的妇人郝氏,才二十出头,就充当了孟婉的替身。
蒋氏与陈平业达成一致,只要他绝口不提陈平德,坚称妻子就是与人通奸,就一定能获得轻判,这是双赢的结果。
陈平业这时才哆哆嗦嗦地说:“孟婉右足是六趾,冒充不了的。”
蒋氏险些疯了:“你怎么不早说!”
陈平业哪里想的到蒋家人如此的丧心病狂,竟杀人换尸。
事已至此,蒋氏只能花费重金贿赂县衙和府衙的仵作。
姓郑的仵作还真有一手绝活儿,他祖上曾是装老行当的,给死人穿衣整容,恢复面貌,使其体面下葬,只用石膏、油泥、浆糊等寻常材料,就可以塑造出死者缺失的肢体器官,为其补足全尸。
郝氏的尸体被他添了一根脚趾,几乎以假乱真,再趁夜黑风高,让黄忠将真正的孟氏捆上石头沉入河底。
府衙县衙的仵作都已被收买,验尸时自然可以蒙混过关,事后郑仵作便辞去差事,据说是跟着一个姓胡的盐商运粮北上,发大财去了。
刘贵当年死在殓房的角门之外,想来是发现了尸体的秘密,意图揭露,反被郑仵作灭了口。
郑仵作辞去差事,携巨款逃之夭夭。
孙知县道:“立刻传蒋氏兄长蒋钰到堂,发海捕文书,缉拿郑仵作、赖三归案。”
“蒋氏教唆换尸、藏尸、掘坟,视同主谋;陈平业诬告孟氏通奸,损其声誉,诬告者反坐,并罪加一等;陈平德调谑偷窥长嫂,致其自尽,被丈夫误杀……立刻将此三人收监,待本官上报朝廷,再行宣判。”
便有衙差上前,重新将蒋氏三人束缚。
“且慢!”冯讼师站出来道:“大老爷明鉴,大雍律有“恤幼”一条,可以纳银抵罪,陈平德两年前年仅九岁,符合此条。”
孙知县看向陈琰。
陈琰缓缓开口:“‘恤幼’一条的确可以折银赎罪,但只适用于轻罪,如犯反逆、杀人应死者,须由堂官奏请上裁。”
也就是说,一旦犯了死罪,是否可以因为年幼而轻易饶恕,需要层层上报,由皇帝亲自裁决。
陈二爷听从陈三爷的话,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县尊明鉴!我家小儿自幼心智不全,幼稚呆傻,全家上下都可为他作证,他压根分不清男女,何谈大防啊。”
满堂鸦雀无声,孙知县也愣住了,众人齐刷刷将目光看向陈平德,吓得他尿了裤子,脚底下湿了一小滩,他被前夜的鬼新娘吓破了胆,这两日常常失禁。
这孩子胖乎乎的,目光呆滞,还总是自言自语,看上去的确不太聪明。
平安在大堂外听着特别着急,几乎想冲进去作证,陈平德根本不傻,他会斗殴会吵架聪明得很。
孙知县则再次看向陈琰。
陈琰道:“天气转凉,请县尊找件衣裳给我这族弟换下来吧。”
孙知县简直无语,什么时候了,人家爹娘都不担心他着凉,你操哪门子闲心。
宋师爷在他耳边耳语几句,孙知县恍然大悟,命人去取衣裳,沉声道:“只有囚服,暂且换了吧。”
陈平德哆哆嗦嗦的抖开那件衣裳,竟是一件下裙,他颤声道:“这……这是女人的衣裙,我穿不了。”
此言一出,又是满堂哗然。
陈二爷反应过来,简直想给这蠢货一记耳光。
“我看他已知人事,不像是不分男女的样子。”孙知县脸色一沉:“押下去!”
蒋氏的兄长蒋钰被传召而至,大摇大摆的走上堂来,也不下跪,只是对孙知县拱拱手。
孙知县正欲发作,才看到他的身后跟着的人,心底一沉,忙起身行礼道:“郭府台,吴佥事。”
郭知府不必说,吴佥事是提刑按察司的人,正五品,都是他惹不起的上司,这个案件,当年也是由他们主审和裁决的。
吴佥事直截了当地问:“孙知县,此案两年前已由按察司结审,怎么又翻出来了?”
“案情有了新的变化,死者并非是孟氏本人,而是蒋家无辜的仆妇郝氏,且前刑房书吏刘贵也被灭口。”孙知县指着院外并排的三具尸骨:“您看,就是他们。”
“你还把人家尸体挖出来了?孙知县,谁允许你这么干的?”吴佥事怒道。
孙知县指指头顶。
吴佥事一脸戒备:“谁?!”
莫非孙知县上头还有人?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孙知县道。
“你放肆!”吴佥事道:“这件案子,由郭知府主审,分巡道裁决,本官亲自复审,你这两句话便可算是指控了,难道此前的卷宗、口供、证词,全都是假的?”
“是。”孙知县道:“这位蒋员外,买凶杀人,杀死了无辜的仆妇郝氏,蒋员外的妹妹蒋氏,买通仵作,教唆仆人调换尸首,还意图毁尸灭迹。逃亡在外的郑仵作,杀死了本县书吏刘贵,这一切起因,都是因为蒋氏想掩盖陈平德的罪行,人犯已供认不讳。”
“纯属污蔑,我蒋家世代簪缨,三代无犯法之男,我往日就连杀鸡都不敢看,何来买凶杀人之说?是那赖三自作主张杀了人,我和我妹妹一时糊涂,借用了郝氏的尸身,还望县尊明察。”
“好一个‘借用’。”孙知县冷笑:“尔等草菅人命,竟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