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陈琰父子的神情如出一辙,一派欣赏勇士的目光,看着只比平安高半头的郭琦挨了一顿特别狠的手板。
直到郭恒严厉的目光扫过来,陈琰才正襟危坐,训斥儿子:“代人执笔是科场大忌,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天底下才思敏捷之人不知凡几,都去替人捉刀代笔,寒门也不必考功名,富人也不必守寒窗,科场公平何在?士人气节又何在?”
“读书人,最重要的就是名声,你可知爹爹去年参加会试受人诬陷,若不是你师祖洞若观火、明察秋毫、慧眼识人、高风亮节……”
“少给我戴高帽。”郭恒是一句也听不下去了,自动忽略哭哭唧唧的郭琦,扫过那篇满纸乱爬的字。
他是发自内心地好奇,怎会有人把字写成一坨一坨的呢?
“你如今也不算太忙,怎能放任孩子这样写字?他就算才高八斗满腹经纶,也要付诸笔端才作数啊。”
陈琰连连应是。
“你这次任学差,三到五个月才能回来……”郭恒道:“你不在京城这段时日,每逢休沐,让平安来我这里练字。”
陈琰道:“是。”
郭尚书于书法之道颇有造诣,是仕林文坛公认的,颇具王书精髓的大家,想得他指点的人,能从尚书府门口排到西直门外去。
平安眼睁睁看着他爹唯唯诺诺地给他报了个辅导班……还是超级大师课!
从二师祖家里出来,平安像丢了魂儿似的。
“爹,二师祖他不忙吗?”
“忙,他每日只需睡两个时辰。”陈琰道。
天爷,还是个老卷王,难怪升官快。
“我的假期,我每十天只休一天的假期……”平安絮絮叨叨。
“怪谁?”陈琰道:“你拿什么诗给郭琦充数不好,偏拿我会试的诗。”
平安像一只瘪了的河豚,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还有什么话讲。
好在,他还有半个月小长假。
平安反复告诫自己,以后没事不要乱发善心管别人的闲事,免得引火烧身。
说话间,他们接上娘亲来到沈宅。
相比于二师祖,还是大师祖更加和蔼可亲。
平安吃着师祖母给的点心,听师祖跟老爹交代做学差的注意事项。
沈清儿坐在角落里,抓着一只黑线仓鼠在练习扎针,平安看得头皮发麻,默默挪到了椅子边沿,离她远一点。
“诶呀祖宗,怎么一眼看不见又玩上针了。”王氏惊得花容失色,又絮絮叨叨怪她爹娘,给五六岁的小孩子玩针,万一扎着怎么好。
眼看着她将银针取下,眼疾手快的一包,递给婆子藏起来去。
沈清儿不乐意了,抓着仓鼠追着婆子满院跑。
王氏头疼不已,拉着林月白抱怨:“把闺女养成这样,以后谁家敢娶呀?”
林月白闻言只是笑笑,她在娘家舞枪弄棒的时候常听见类似的感慨,这不也成功地嫁出去了?可她如果像哥哥那样,可以承袭军职,驰骋疆场,谁会关心她嫁不嫁人呢?这本该是件无关紧要的事啊。
平安继续竖着耳朵采集信息,听他们说到顺天乡试的主考官是礼部左侍郎周云举。
平安趁他们停顿喝茶的功夫,举手提问:“师祖,哪里可以弄到周侍郎的文章?”
沈廷鹤道:“各地登榜的乡试卷经礼部磨勘,都在翰林院存档,让你爹带你去抄一份便是。你要这个作甚?”
“想抄给郑先生回去琢磨,他一边给我们上课,还要一边备考,真的不容易。”平安说了句良心话。
沈廷鹤突然想到了什么:“这郑秀才参加乡试,前后至少要半个月时间,谁给他们上课?”
陈琰道:“学堂放假。”
一向和气的沈老师都皱起眉头:“放假十几天?你又不在京城,学业可以这样荒废吗?”
陈琰没敢接话。
沈廷鹤想了想:“最近都察院不忙,乡试前后让平安住过来,我白天留好功课,晚上回来教他。”
平安:?!!
王氏将东坡肉剪成小块,照顾某个缺牙的小朋友:“别干瞪眼,吃呀。”
平安哪有心情吃肉呀。
沈廷鹤对林月白道:“有你师母照顾,大可以放心。”
“没什么不放心的。”林月白道:“只怕会叨扰老师和师母。”
“不妨事。”王氏也道:“阿琰十几岁上,成日吃住在府衙,直到你们成婚呢。”
大人们后来说了什么,平安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只觉得,以后不但要随身佩戴孔子像,还要带一本黄历,像今日显然不宜出门,去一趟郭府,乱发善心把休沐日丢了,去一趟沈宅,多管闲事把小长假丢了!
回家的路上,平安泫泪欲泣,悲伤不已:“流年不利呜呜呜呜……”
林月白宽慰他:“凡事要往好处想,你不是很喜欢和清儿妹妹玩吗?”
平安早没有那么好糊弄了:“可是我不读书也能跟她玩啊!”
“但你既可以读书,又可以跟她玩,岂不是两全其美?”
平安欲哭无泪,以后再也不多管闲事了!
第65章 好一个‘小儿无赖’……
陈琰用了平安的要求,临行前特意带他去了一趟翰林院,将今年乡试主考周云举当年的会试原卷调出来。
陈旧的纸页铺在桌上,不说别的,那笔工整隽秀馆阁体就显得不凡。
平安铺纸研墨,提笔抄写,他还不会写小楷,鸡蛋大的字写满一页,都抄不完两行。
“小公子,我来帮您抄吧。”
那书吏看得额头冒汗,照这个速度写下去,他今晚不用下工了。
平安知道自己字写得不好,闻言有点急躁。
陈琰对书吏道:“你去忙,让他自己抄,抄不完明日再来,总有抄完的时候。”
说罢,还帮平安添一盏灯,倒一杯水,让他慢慢抄。
平安还远不到学习八股时文的年纪,不过潜意识里并不认可,因为后世评价起八股文总是诟病多于称赞,认为这种高度格式化的文体限制了思想和文化的进步。
这是他头一次深入感受一甲进士的文章,他惊讶的发现,尽管在死板到变态的框架内,依然可以言之有物,字字珠玑,原来老爹说的没错,八股只是是“形”,学识才是“本”,学识到了一定程度,在死板的条框内也可以做出锦绣文章。
专心于感受文章,平安心里的浮躁之气渐渐压了下去。
这正是陈琰让他自己动手誊抄的意义。
到了下工时间,吏员将存放试卷的库房钥匙交给接班之人,便说让他们随意抄到什么时候,他已找好了锁门的人。
陈琰点头道谢,静静地坐在平安身边看书,灯暗了就添油,墨干了就研墨,水凉了就掺水。
字迹难看又如何,迟早会好看的,“坐得住”才是读书人最大的资本。
洋洋洒洒三千言的文章,平安抄完最后一个字,累的直揉眼睛,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陈琰本想让他歇一会儿,片刻就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索性将他手抄的文章整理成一沓,和孩子一起抱上了马车。
夜已深了,长安街两边的商铺次第打烊,陈琰趁着小吃店还没关门,打包了两份艾窝窝,带回去给月白和孩子当宵夜。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宽阔的街道上,忽然听到一阵嘈杂吵嚷声,随即一个急刹车,平安险些栽到椅子底下去,被陈琰一把抱住。
他茫然地看着四下一片漆黑的车厢。
陈琰掀开车帘,阿祥低声对他说:“大爷受惊了,看服色,应该是东厂和大理寺的官差闹了点矛盾,惊着马了。”
陈琰下车来看,哪里是发生矛盾,分明是一名东厂领班在骂大理寺的公人,旁边还停着一辆囚车,天光暗淡,看不清里面是否有人。
阿祥催促道:“大爷,快上车吧,别招惹东厂。”
陈琰回到马车,命车夫绕一条道走。
“什么事呀?”平安迷迷糊糊的,就听见车窗外有人颐指气使地喊着“东厂提人不需要驾帖”云云。
“别怕,爹在呢。”陈琰宽慰一句,搂他在肩头靠着:“睡吧。”
平安到底没吃上艾窝窝,回到家洗漱完了倒头就睡。
次日起了个大早,特意请假去京郊码头送老爹。
来去不过三五个月,陈琰本来也用不着他送,不过今天是七月七,护国寺有庙会,林月白可怜他假期被两位师祖瓜分干净,特意帮他请一天假,带他痛痛快快地玩了半天。
“娘亲真是天下第一好!”
平安两手都是炸串小吃,身后尾随的九环和陌露手里拿了好几样玩具,他们步行走到街口,才登上马车。
从人头攒动的护国寺大街出来,林月白看着玩了一头汗的儿子,仔细叮嘱:“听说怀义县有户人家,孩子出门玩耍没回来,几个驿足在驿道边发现了尸体,顺路送到顺天府衙,顺天府衙称越级上诉不肯受理,抄送刑部,刑部又抄送大理寺,结果惊动了东厂。”
平安听得心惊肉跳,这也太吓人了。
不过仔细想来也有很多疑问,虽说民间凶杀案也是大案,但也不至于惊动厂卫吧?
林月白又道:“所以啊,你过几日去师祖家住,不可以一个人往外跑,听到没有?”
平安乖巧点头,他可是惜命的很,打算这段时间都不打算独自出门了。
平安以为这件事会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然而并没有,几乎鲜少有人知道,即便是知道也缄口不言,毕竟东厂插手了,谁敢触这个眉头?
到了学堂休沐,平安如约来到郭府,门房的下人领着他去书房见二师祖,就见到郭琦鬼鬼祟祟的猫着腰从书房的窗户下溜过。
看到他,摆了个噤声的手势,沿墙溜走。
平安走进书房,二师祖不知干什么去了。
他环视这间书房,除了一张大桌子,窗边明亮处还有两张小桌案,一张空荡荡的,整齐的摆了一副笔墨纸砚,另一张桌面书本纸张凌乱,案头摆着一本《王右丞集》,想必是郭琦的书桌。
说来也真是奇怪,二师祖这样严肃的性格,怎么会养出郭琦这么跳脱的儿子呢?幼子的待遇果然不同。
“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正在自言自语,郭恒走进来。
“二师祖!”平安朝他团团一揖,将手里的什锦攒盒端到桌案上去:“我娘亲手做的糕点,叫我拿来请您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