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郭恒难得摆出一个笑脸,命人将点心盒拿到后宅去,又问平安:“刚刚在念什么?”
“想起一句诗来。”平安脱口而出:“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好一个‘小儿无赖’,”郭恒言罢,立刻叫人,“去内宅把四爷抓回来读书。”
平安:???
未几,郭琦就被下人捉到书房里来。
这家的下人们抓少爷也是熟门熟路毫无压力的样子,看来类似事故时有发生。
郭琦咬着牙根瞪他:“陈平安,你是老天爷派来霍霍我的吧?”
平安朝他摊摊手,真的只是有感而发,不是故意的呀……
郭恒扔过去一篇《腹痛贴》:“五百个字。”
郭琦闭了嘴。
走到那张凌乱的小桌子前,铺纸研墨,揪着头发写字。
郭恒也让平安去另一张桌子后坐下来。
一边整理着手头的公文,一边对平安道:“都说字如其人,其实也不尽然,练字可以养人,养正己守道、嶙峋风骨之人。”
“秦桧儿。”郭琦小声道。
郭恒瞪了他一眼,接着道:“练字还能养性,养摒弃权欲、豁达包容之性。”
“蔡京。”郭琦又道。
郭恒用凌厉的目光警告他,接着道:“练字又能养气,养堂堂正正浩然之气。”
“赵佶……”
“出去。”
郭恒实在忍无可忍,把小儿子撵了出去。
郭琦好似得逞一般,抱着一沓字帖夺门而逃,还在大敞着的窗户外朝平安做了个鬼脸。
郭恒险些连茶带盏的砸出去,见平安一脸呆滞地看着自己,又怕太凶吓到他,遂将这口气忍了下去,大不了秋后算账。
这样想着,拿出事先为平安准备好的字帖,放在他的案头。
平安也发完呆了,主动铺上一张草纸,正准备研磨。
“今天不动笔墨,先教你读贴。”郭恒道:“欧阳修驻马观碑,一看就是三天,正是为了领悟其精髓。因此你以后临帖之前必先读贴,再谈临摹。”
平安点点头,表示听懂了。
“嗯,”郭恒道,“给你一天时间,观察揣摩字帖中的笔法、结体和神韵,不但要观之入眼,更要观之入神,今天过后,再来跟我说说心得。”
……
读贴不是读出声来,而是用眼睛“观”,对平安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是很难坐得住的。
郭恒一边处理案头的公文,一边用余光观察他,眼观鼻鼻观心的在那坐着,也不知神思还在不在屋里。
果然,还坐不到一刻钟,平安就开始喝水,玩手,啃笔。
恰好这时有客人到,郭恒也不管他,兀自起身去上见客。
早秋的风穿堂而过,桌案上的纸被风卷到地上,平安打了个喷嚏,起身去捡纸。
他平时也不见得这样勤快,只是读贴太枯燥,起来捡一张纸都觉得分外有趣,纸上的内容就更有趣了,有趣到毛骨悚然。
二师祖正在翻阅的一沓稿纸,原来是大理寺的卷宗抄本,正是几日前娘亲跟他提起的怀义县驿道杀童案。
卷宗上写着,怀义县赵姓女童年八岁,致命伤在后脑,尸体被驿足捡到送至顺天府时,顺天府虽无权受理,却还是帮忙找到了女童的父亲赵福,赵福疑心是女童大伯赵柱所杀,一纸诉状又将赵柱告到顺天府。
顺天府官员反复向他强调不能越级上告,只能将案卷通过刑部移送大理寺,结果就在七月六日当晚,大理寺官差去怀义县缉拿赵柱,在西长安街被东厂的番役截了胡,连人带案卷一并卷走了,且没有留下行文。
平安回想起十天前,他去翰林院抄周云举的文章,半夜回家的路上碰到东厂和大理寺官差的冲突,想必就是这件事了。
平安更觉得奇怪了。
二师祖虽是大理寺卿出身,但早就卸职了,现在是吏部尚书兼翰林学士,与三法司毫不相干,为什么在看大理寺的卷宗?
一起普通的民间杀人案,不但惊动了东厂、还劳动吏部天官亲自翻阅卷宗,也太反常了。
平安正在看卷宗,只见一只手越过窗台,伸到窗边的小书桌上摸出一把钥匙。
“走啊,玩去!”
平安十天前还在同情他,今天看来,可怜之人还真有“可恨”之处,作为同龄人觉得很有趣,给他当爹一定很生气吧。
世风日下,像自己这样省心懂事还为全家的未来操心的孩子真是不多了。
“我爹在前面见客,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走不走啊?”
平安闻言,利索地扔下卷宗:“走!”
第66章 损友之言句句都要审慎思……
平安眼睁睁看着郭琦用偷出来的钥匙打开了库房门,里面都是他被郭恒没收的东西——陀螺、沙包、骰子、羊骨头、蝈蝈笼子……应有尽有。
“这些东西平时不能玩吗?”平安奇怪地问。
郭琦惊讶地看着他:“你家里让你玩这些?”
平安点点头:“但是我娘嫌乱,单腾出一间房给我放玩具。”
郭琦叹道:“人的命果然是不同的,我爹只会骂我玩物丧志。”
平安实在忍不住要说他几句了,你想改变现状,就要摆事实,讲道理,说话要说到点子上,盲目捣蛋除了挨揍啥也落不下。
你要这样跟你爹说,人家平安他娘让他玩,也没耽误功课,这叫劳逸结合。
郭琦想了想:“是这个道理!”
说着,从库房里翻出一套羊骨头,两人又溜回到书房,盘腿躲在一排排书架间玩抓拐。
玩了盏茶功夫,郭琦猛一抬头:“嘘——”
他在与父亲多年的斗智斗勇中,练就了灵敏的洞察力,平安还没听到任何声响呢,便听他说:“收!”
便迅速将羊拐一包,将书架底部一块松动的木板翘起,藏进书架底部的小洞里,拽着他去窗边坐好。
平安小声问:“你是属狗的吗?”
郭琦惊讶:“诶你怎么知道?”
平安:“……”
这时郭恒推门进来,不知见了什么人,脸黑得像阎王。
平安见状,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雕塑。
郭恒奇怪地问郭琦:“不是让你出去了吗?”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郭琦忽然挺着胸脯,梗着脖子,义正言辞地说:“爹,我想跟您谈谈。”
平安绝望的捂住双眼——同学,你说话不挑时机的吗?
……
郭琦的首次正面反抗以强权弹压告终,平安一脸“打了他就不能打我了”的表情,无辜而乖巧地继续看字帖。
郭恒不再理会一脸苦大仇深的小儿子,兀自回到书桌后翻看卷宗,还提笔在纸上画出类似“思维导图”的东西,又往格子簿里记录一些文字。
平安装作看字帖,心思却一直放在郭恒身上,他在查案吗?
吏部尚书查杀人案,相当于——中央组织部部长干刑警的活儿。
兴趣爱好?职业病犯了?
郭恒目光扫过来,平安忙又将注意力转移回字帖。
午饭后,郭恒要平安说说读贴的心得,平安只好硬着头皮,从笔画、结构、大小等各方面,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郭恒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又从欹正、参差、虚实错落等细节处补充几句,见他都能理解,才道:“你受郭琦唆使,我今日不罚你,但是以后切记,损友之言句句都要审慎思量。”
平安连连点头。
郭琦气得脑袋冒烟,到底是谁唆使谁啊!
申时过了,平安也该下课了,他向郭恒作揖告辞时,用余光看到他正将“思维导图”塞进格子簿里。
坊间没有舆情,却让这么多高层人士关注的案子,绝没有那么简单,可如果是惊动天听的大案,为什么《奸臣录》中没有提到半个字呢?
……
带着这个疑问又过了十天,平安再次来到郭府。
这次郭恒直接不在家,留了几幅字帖给平安自己看,还在他们桌上各放了一枚很小的鸡蛋。
平安早上起晚了,吃饭少,这会儿有点饿了,熟门熟路的摸出一个小茶炉,把鸡蛋放在炉子上烤,一边用小书铲轻轻敲碎,一个鸡蛋不够,又去拿郭琦的。
“这是雏鸡蛋,握在手里练字用的。”郭琦道。
平安心想,堂堂尚书府还差两个鸡蛋不成,拿来吧你。
“鸡蛋有什么好吃的?”郭琦请他去街上吃水爆肚。
平安其实也不太想吃,但看这家伙说得眉飞色舞,不想扫兴,只好装作感兴趣的样子。
郭琦像个猴子,撑着皂荚树与院墙之间的夹缝,几下就爬到了墙头,然后将平安也拉上去。
平安还是第一次翻墙呢,真刺激啊!
看着羊肚汆入高温旺火的滚汤中,然后盛进碗中,用芝麻酱打底,加入腐乳、葱花等各种调味料,夹着爆肚蘸酱料,爽滑脆嫩,辅以酱香,竟出人意料的好吃。
“论玩我玩不过你,论吃你吃不过我,你以后别再坑我,我就带你吃遍京城。”
“咱俩谁坑谁呀,要不是你非让我作诗,我现在跟阿蛮他们一起在郊外骑马秋游,不晓得有多开朗。”平安道。
郭琦想想好像也是。
“不过二师祖对我好,水爆肚也很好吃,所以还是很开心的。”
平安为表感激,答应下次过来给他带一套双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