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皇帝颔首道:“说罢。”
……
天近黄昏,平安裹着个毛绒滚边的小披风,等在承天门外。
酉时末刻,中鼓声响,便有零星几个贡生从宫里走出来,果然有陈敬时的身影。
“小叔公!”平安跑上前去,拉住他的手。
正说着话,就遇到了小郑先生,平安兴奋极了,忙拉着他们相互引荐。
两人序了齿,寒暄几句,便没了话题,平安见有点冷场,问小叔公:“考得怎么样?题难吗?”
陈敬时道:“太简单,白准备这么久。”
小郑先生脸都白了,四下路过的贡生纷纷朝他侧目……
“小叔公,小点声,搞到别人心态了。”平安提醒道。
陈敬时正是有意作弄别人,笑了几声,问平安:“烤鸭还是涮羊肉?”
平安想了想:“烤鸭吧。”
陈敬时叫郑先生赏光,郑先生家里有双亲在等,只好婉言推拒了。
于是平安跳上马车,打道回府,接全家人吃烤鸭。
几人来到京城最大的烤鸭店,热腾腾的烤鸭都上桌了,平安这才想起:“诶呀,我爹让我去国子监接他!”
林月白道:“怎么不早说?”
“我一高兴就给忘了。”平安道。
林月白忙遣阿祥赶紧去国子监接人,一边数落平安:“你可真行,有了烤鸭连亲爹都能忘。”
平安狡辩道:“大伙不是都没想起来吗?”
林月白嗤嗤笑着:“也是。”
结果阿祥独自回来:“国子监的书吏说,大爷进宫了,还没回来。”
林月白便让阿祥带着车夫再去承天门外等。
……
乾清宫,东暖阁。
陈琰抄手并袖,侃侃而谈。
“这些年财政紧张,捐监泛滥,是生员良莠不齐的主要原因,伏祈陛下下旨停止纳银入监。
“地方贡举监生,多是将年老、中平的生员举荐进京,将优秀的生员留在地方参加科举,陛下宜命各地额外选举品学兼优的人才进京,年龄限制在四十岁以下,并额外举行贡举考试,考试通过者方能入监,黜落者遣送回乡。
“监中无论官生民生,都当一视同仁,统一归绳愆厅稽察管理……”
皇帝没忍住打了个哈欠,问身边记录起居注的官员:“这是第几条了?”
官员数了数:“回陛下,第十九条了。”
皇帝无奈道:“陈卿家,你索性重修一部《会典》吧。”
“臣修不了《会典》,”陈琰恭声道,“但陛下若能答应,臣愿立军令状。”
……
次日,陈琰回到国子监,直入三堂自己的签押房,两名书吏正在整理书籍和前任司业离任时堆积的文移,见到他纷纷停下手头的活计见礼。
陈琰只是微微颔首,便坐下来,要来去年的集愆簿开始翻阅。
一刻钟后,他被监生们胡作非为的记录气得摔了簿子,又叫来监丞,向他询问各项日常事务的处理。
一边问,一边开始处理堆积如山的案牍。
那监丞瞠目结舌地看着陈琰用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翻阅公文,然后取一根趁手的毛笔,一边批复,一边问询,一边听他回话。
一心多用,每一件事都处理的清晰明确,批完一本,就往案头扔一本,直到堆成山一样的桌面再次变得整洁。
谁说翰林老爷清贵懒散,眼前这位办事效率也太惊人了,监丞用手往下巴上一托,手动阂上惊讶的嘴。
陈琰没有一句废话:“叫各堂的学正、博士、助教放下手头事由,到敬一亭议事。”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眼看就要烧起来,除了优哉游哉的钱祭酒,上上下下皆不敢怠慢,迅速来到祭酒办公之所——敬一亭。
敬一亭里只留了两个书吏,说钱祭酒在后头遛鸟。
陈琰心中暗叹,皇帝说的倒是轻巧——把他挂起来——一滩烂泥如何挂得住?
不过陈琰向来懂得变通,挂不住,那就糊到墙上好了。
他扔下一屋子下属,亲自去后面找上司,却只见两棵皂荚树之间拉起一条绳子,上头挂着一对云雀、两只百灵、一只碎嘴子八哥,他心想,这要是让平安看见,能蹲在这树下看半天。
“钱大人,百灵不能和云雀养在一起。”
陈琰突然出现,倒把钱祭酒吓了一跳。
“想让它学山雀,就去山雀林子里溜,云雀口快,带坏了百灵的口。”陈琰又道。
钱祭酒仿佛白日撞鬼:“状元公还是养鸟的行家。”
陈琰并袖一揖:“谈不上,但家父确实是半个行家,改日给大人引见一下。”
钱祭酒捻须朗笑:“甚好甚好。”
“下官替大人召集一班同僚在敬一亭议事,还请大人拨冗前去。”陈琰道。
钱祭酒心知他新官上任,必然要在下官面前摆摆谱,便欣然应道:“好说好说。”
他将鸟笼挂好,一边洗手一边问:“陛下昨日因何事召你?”
“陛下欲整饬国子监,恢复国初盛况。”陈琰道。
钱祭酒不以为意地笑笑。
陈琰接着道:“下官在陛下面前立下了军令状,如在后年的秋闱中,监生中举的比例达不到十人取一的话,下官愿陪大人领廷杖三十,并引咎辞职。”
“你等会儿……”钱祭酒笑容尽失:“谁陪谁?”
“下官陪大人啊。”陈琰道。
钱祭酒那双小眼睛陡然瞪得溜圆。
“大人公允仁慈,体恤下属,下官愿与大人共进退。”陈琰笑道。
“不是……”钱祭酒登时就急眼了:“哪有人替上司立军令状的?!”
陈琰不温不火:“大人,下官是后学末进,曾听闻先帝在时,京中官员行事只需因循旧例,日子十分舒坦,可如今已不是当年,连吕阁老都洗心革面了,朝中乏人,陛下求贤若渴,大人觉得,陛下会放任国子监继续堕落下去吗?”
钱祭酒底气稍显不足:“也没那么烂吧……我觉得。”
陈琰从袖中掏出一本集愆簿,翻也不翻,直接背出来:“去年四月十七日,例监生四人当街斗殴;五月八日,例监生七人外出狎妓;七月十四日,荫监生三人辱骂师长;七月二十八日,例监生八人于监舍中聚赌……钱大人,还要下官继续说吗?”
钱祭酒擦擦额头的汗。
“国子监到了这个地步,陛下还能给你我戴罪立功的机会,已然算是宽仁了。横竖都是要担责的,此时不提要求,什么时候提呢?”
陈琰话说得好听,但他是新调来的官员,既往的罪责与他没有半文钱关系,钱祭酒只要不傻就听得明白,这个机会是给谁的。
他抖着手啜一口茶水:“彦章言之有理,是老夫蒙昧愚钝,以后还要劳你多上心呀。”
“是下官的本份。”陈琰道;“既然大人赞同下官的提议,那就开始议事吧。”
“诶,好。”
……
他们回到敬一亭,钱祭酒在众人的目光中落座,陈琰也坐在一旁。
一众属官朝陈琰下跪参拜。
谁料陈琰低声喝止:“学官于衙署之中不必跪拜,以示尊师重教,你们没读过《会典》吗?”
马屁拍马蹄子上了,众人噤若寒蝉。
“我是谁,想必不用多说,圣恩破格超擢,就是让本官辅助钱大人,改善国子监现状的。”
钱祭酒不迭点头:“嗯,对。”
陈琰道:“方才钱大人与下官通过气。各堂从即日起,举、贡、荫、例四类监生,全部按照学规训条出勤坐监,统一归绳愆厅管束,不得缺勤,告假不得超过三日。
钱祭酒:“啊,是。”
“钱大人反复强调,监生不论出身均要一视同仁严加管束,再有胡作非为者,一律依学规处置,该打的打,该黜的黜,该送官的送官法办。”
钱祭酒:“唔,善!”
“不管出身如何,入监既是进学,读书就要有读书的样子。若有人非要自轻自贱、自暴自弃,那就另寻他处,不要留在此地坏我国子监的名声!”
整个议事,钱祭酒共说了不到十个字,余下属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好恭声应是。
陈琰的到来,给这座气派的官学笼上一层乌云。
一时间,各堂博士、助教严抓课业堪比酷吏追比钱粮。
钱祭酒又令监丞日夜赶工,将监生自入监以来所犯过错系数列出,一条一款的处置。
绳愆厅日日大门紧闭,里面传出痛呼哀嚎之声,监生们各个噤若寒蝉,国子监的气氛仿佛一夜之间回到开国之初。
监生们苦不堪言,怨声载道。弹劾钱祭酒和陈司业的奏疏也如雪片般飞进内阁,都察院召二人谈话,发现他们所行之事皆遵照法典,没有一丝一毫违规。
陈琰放出话去,祭酒大人有言在先,开国之初有监生不服管教而生事,太祖下令在国子监门口矗一根旗杆,将监生头颅砍下挂在旗杆之上,以儆效尤。
这下连怨声都不敢有了,上上下下噤若寒蝉,别说辱骂师长了,馔堂里打饭的杂役手抖都不敢吱声。
……
三月二十五日,累日以来的春雨终于停歇,阳光透过薄暮,唤醒了宫墙内的飞檐走兽。
这是每三年一度的举世瞩目的时刻,来自两京十三省各地数万万学子,经过严苛的层层筛选,仅剩三百余人站在奉天殿外的广场上——景熙四年的新科进士。
文武百官分列于丹陛两侧,听鸿胪寺的官员宣读名次。
不出意外,陈敬时考取了二甲第三十六名。
陈琰唇角微抿,相当靠前的名次,当然,比他这个状元还是逊色一些啦。
御街夸官之后,平安和祖父祖母重新回到承天门外,不但接到了小叔公,还碰到了陈琰。
陈琰一身红色朝服,三梁冠,银钑花带,满目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