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叔侄二人相视无言,想到三年前那段晦暗无光的日子,又各自有些怅然。
平安不由想起那句话,正义只会迟到,但从不缺席。可是迟到的正义还是正义吗?
靡费的光阴谁来补偿?受伤的心灵谁来慰藉?
回家的路上,平安将小叔公的进士巾戴在头上玩,看着车窗外店铺林立,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他又重新高兴起来。
“小叔公,我以后要做一个明辨是非的好官,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不让好人受委屈!”
陈敬时性子洒脱,被革除功名未必显露痛苦,金榜题名也未必欣喜若狂,平安说话时的那股认真劲儿,倒让他眼眶发红。
回到家里,陈敬时作赋一首:“兴家之子,如待琢璞玉,其质纯美,其性坚韧,其实……”
余光一瞥,见一只沾满墨汁的小爪子伸向他新得的《牧牛图》。
“陈平安,不要动那幅画!”
随着他一声断喝,“兴家之子”如一阵疾风,掀飞他满桌纸张,消失在大门口。
陈敬时重新提笔在纸上写下龙飞凤舞的几个字。
其实,麻烦得很!
第80章 大叔,快来救我!
陈琰公事繁忙,早出晚归,一个多月没在家里吃饭了。
这天是他的生辰,平安乘车来到安定门内的崇教坊,路过一道写着“集贤街”的牌坊,国子监和孔庙都在这里——祖母遣他来给老爹送吃食。
国子监大门敞开,没有军卒把守,书吏认识陈琰的长随阿祥,便殷勤地迎上来:“是陈司业家的小衙内吧?”
平安还是头一次听别人这么称呼自己。
“今日大讲,陈司业在明德堂讲《四书》,小衙内是去听讲,还是去签押房等?”
“我不去听讲!”平安断然拒绝。
书吏接过食盒:“那小人带您去三堂。”
平安便跟着他穿过一座琉璃牌楼,夹道的古槐遮天蔽日,平安左顾右盼,两边是率性、修道、诚心、正义、崇志、广业六堂。
三堂为敬一亭,分别是祭酒和司业的办公之所。
老爹的签押房里干净整洁,窗明几净,平安翻出一个干净的木盒,往里放了一把糖果,摆在案头,然后坐在老爹的椅子上晃啊晃。
他哪是坐得住的性子,没一会儿便开始在屋里转圈,从屋里转到屋外,书吏眨个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敬一亭外的回廊传来阵阵鸟鸣,平安闻声找过去。
只见廊下挂着一排鸟笼,一个四十多岁身穿着短衫、挽着衣袖和裤腿的大爷正在摆弄一口大缸,缸里放了一只“油葫芦”,顶上还挂着一只百灵,油葫芦叫得凶,百灵也跟着叫。
平安觉得有趣,揣手坐在旁边看。
好一会儿,钱祭酒才发现廊下蹲着个漂亮娃娃。
他也不惊奇,国子监门禁不严,还当是附近人家的孩子调皮溜进来玩的。
“大爷,”平安昂着脑袋,“我看您的养法,跟我祖父不一样。”
“哦?你祖父是如何做的?”钱祭酒问。
“他会用等身高的笼子养着,再雇两个人抬着遛,让百灵绕笼飞鸣。”平安道。
“嚯,一听就是南派富人家的养法,咱们北方人专养净口的‘十三套’……”钱祭酒顿了顿:“不跟你小孩子说这个,玩物丧志。”
“大爷您真厉害,您是国子监的官员吗?”平安问。
“我姓钱,乃此间祭酒……家的老仆,专给他老人家养鸟的。”
钱祭酒见小孩瞠目结舌的表情,忽然有点臊得慌,信口开始胡编。
“原来如此……老钱,我舅舅给我的油葫芦叫声很亮,您要是用得上,可以借给您。”平安道。
正在喝茶的钱祭酒险些呛着。
冠礼之后,人皆称其表字,以示对父母的尊敬,做官到一定品级,还会给自己取号,以示对师长的尊敬。可无论是长辈平辈还是晚辈,他这辈子也没想到有人会叫他“老钱”。
他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啊?”
赶紧叫人送走。
平安笑吟吟道:“我叫平安,我爹是这里的司业。”
钱祭酒:“……”
送不走了。
“小衙内,”陈琰的书吏在远处喊:“陈司业叫你去彝伦堂。”
平安答应一声,对他说:“老钱,我爹叫我了,回头再说油葫芦的事,咱们以后有得是时间一起玩儿!”
“大可……”钱祭酒对着他的身影道,“不必。”
话音儿还没落,小孩已经“噔噔噔”跑出去好远了。
他不禁头疼耳鸣,怪道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大神仙还在国子监“作威作福”,这又来了个小神仙,想是前半辈子过得太舒服的缘故……
念及此,他又松弛下来,舒服都舒服过来了,余生补偿一下也是应该的,当一天祭酒遛一天鸟,何必想那么多。
那书吏领着他回到签押房,一口一个“小衙内”,叫的他觉得不当个纨绔子弟怪对不起人家的。
老爹已经摆开食盒里的菜肴,在签押房等他了。
书吏殷勤地接过平安脱下的衣裳,挂在一旁,才退出去。
“爹,国子监果然是很有些学问的地方,他们对我特别好。”平安道。
“嗯,他们待人一向客气。”陈琰道。
“廊下那个遛鸟的大爷,看上去都很有学问。”平安又道。
“遛鸟大爷?”陈琰心想,当然有文化了,那是三十年前的老探花。
不过他很了解儿子,如果对他说,那是某某年的探花,他一定会说:“探花也遛鸟,祖父也遛鸟,那不如直接成为祖父。”
所以陈琰选择不提这茬。
用罢中饭,陈琰带着他四处逛逛,六堂的监生们已经开始背书,井然有序,经过彝伦堂东侧的绳愆厅,里面却传来阵阵惨呼,伴有夏楚加身的声音。
平安汗毛倒竖:“爹,有人在里头打人。”
陈琰煞有介事道:“是啊,祭酒大人严厉,监生犯了学规,就会被抓起来挨竹蓖。”
“啊……”平安道:“他们爹娘不管吗?”
“监生中年纪最小的也有十六七岁了,当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陈琰道。
“哦。”平安记住这件事了,以后说什么也不能进国子监,这里的校长可太凶了,不像他爹,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回到签押房,陈琰让他去内间的小榻上眯一会儿,下午有了精神好做功课。
平安仍心有余悸呢,趁着签押房没人,小声在陈琰耳边问:“这个祭酒比二师祖凶多了,爹在这种人手底下做事,很不自在吧?”
陈琰故意逗他:“上官严则属下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平安叹了口气,难怪说副职都是牛马呢。
“他会像杨贯一样欺负您吗?”平安想了想:“再把他搞走怎么样?”
陈琰险些噎着,赶紧解释道:“放心吧,没人敢欺负你爹。”
可是平安已经不信了,尤其是在吃到馔堂里的饭菜之后。
晚上回家,平安对着祖父祖母娘亲小叔公一顿抱怨,老爹在国子监简直不是人过得日子,上司可凶可凶,饭也很难吃,简直是他吃过的所有衙门里最难吃的工作餐。
说到工作餐,最好吃的当属吏部,食材虽然普通,但人家厨子手艺好,说到厨子,最不像话的当属内阁,白瞎了那么好的虾和大鹅……
离题八万里。
陈敬时可没时间听下去了,他明天要去翰林院参加朝考,需要好好休息,虽说不像科举考试那样紧张,但毕竟涉及到分配问题,还是需要重视的。
陈琰终于得偿所愿,亲眼看着陈敬时受一回苦了。
因为他是监考官。
还是平安更讲义气,他跑到二师祖那里套考题,被郭恒罚到孔子像前面壁思过,直许到第二十三个愿望时才被放走。
到了三十号,吏部便将新科进士的分配名单贴在了衙门外的八字墙上。
朝考的成绩分四等:一等为三鼎甲,直接授翰林院修撰和编修;二等三十六人,选为庶吉士,留在翰林院继续深造,三年后再行分配;三等为观政进士,到京城的各衙门去观政,端茶倒水,等待补缺;第四等发配各省级衙门观政,同样等待补缺。
陈敬时考上了第二等,成为一名光荣的庶吉士,需要在翰林院的庶常馆继续读书,说不定还要听陈琰讲课,如果散馆考试考得好,三年以后留任翰林院,继续喝茶读书。
用平安的话来说,就是寒窗苦读十几年,再换寒窗苦读十几年……
而郑先生考中三等,分配到了户部观政,等候七品职位空缺。
平安对此结果表示欣慰,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
陈敬时朝考结束,家里的房贷也已经还清,还另外添置了两辆马车,财大气粗的赵氏和他的丈夫陈老爷便要回盛安了,族里不能没人照管。
平安很不舍,陈老爷也想带着他回盛安,可人家爹娘都不同意,便只好答应他,以后每隔一年的年底,在运河上冻之前,都赶来京城过年。
祖父祖母回老家了,小叔公每日要去翰林院上课,陈琰便重新将平安归笼,放在自己身边做功课,忙的时候就将他随意扔进某堂听讲。
那些博士、助教亦都是饱学之士,起先还觉得小孩子重在熏陶,哪里听得懂那些深奥的经义,后来随便问起,发现平安几乎都能听懂。
于是他们斥责监生时又多了一条话术——这也听不懂,那也背不过,还不如一个稚子!
国子监是四品衙门,平安来了七八日,都没见过有人穿着红色官袍在监中走动,不知那位神秘的祭酒长啥样子。
他倒跟遛鸟大爷玩得不错,做完功课就凑在一起唠嗑,听他讲鸟经,讲蟋蟀,好似忘年之交。
陈琰凭借强硬的手腕使国子监重新恢复秩序,钱祭酒自知除了当大旗当虎皮别无他用,平安是他除了提笼架鸟外唯一的乐趣来源,也就放任他每天“老钱”长“老钱”短地跟在他屁股后头叫。
到了四月中旬,国子监上下氛围更加整肃,来了些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检查所有书堂、馔堂、斋舍……然后层层把守,严阵以待。
陈琰也交代平安不要乱跑乱撞,冲撞了锦衣卫非同小可。
平安料想有什么惊天大案,于是神神秘秘,偷感十足:“爹,发生什么事了?有人谋反?!”
陈琰啼笑皆非:“后日陛下亲临国子监讲学。”
“哦。”平安失望道:“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