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拱白菜的大猫
被簇拥在中心的章尧,面上是恰到好处的春风得意,唇畔噙着笑,对敬酒者来者不拒,仰头便是一杯见底,刀光剑影里滚过几遭,箭矢擦着要害飞过,阎王殿前打了几个转,都活了下来,只是眉骨至额角添了一道寸许长的狰狞疤痕,生生截断了眉峰,衬着此刻的笑意,平添了几分桀骜难驯。
酒气上涌,染红了他的眼尾,
他狭长的眸子骤然掀起,随即仰头,喉结滚动,利落地将另一杯烈酒灌入喉中。
宫宴散时,夜色已深如浓墨,方才还只是细碎的雪沫,此刻已化作鹅毛大雪,密密匝匝地倾泻而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积雪已深。
“恭喜恭喜!贺喜秦大人又添麟儿!秦大奶奶真是福泽深厚,秦大人凯旋荣归,喜得贵子,三子绕膝,真乃羡煞旁人!”散宴的官员们裹着厚氅,在风雪中仍不忘凑上前,向正欲离去的秦恭道贺。
秦恭步履不停,只微微颔首,亲随傅九紧跟身侧,一边替主子挡开络绎不绝的恭维者,一边暗自焦急,自家爷归心似箭,偏这些人没眼力见儿。
章尧确是醉了,出来时脚步虚浮踉跄,全赖阿福和几位同僚半扶半架,耳边是呼呼风声和旁人的嘈杂话语,眼前人影幢幢,模糊一片。
“爷!您慢着点!脚下当心滑!”阿福满头大汗,使出吃奶的劲儿搀着他,心中叫苦不迭。
又有官员挤到秦恭面前拱手寒暄,“秦大人,喜事临门,可喜可贺啊!”
阿福扶着人高马大,脚步踉跄的章尧,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额头上沁出的汗珠瞬间被寒风冻成冰珠。好不容易才将他半拖半抱地弄上了马车,刚把人塞进去,阿福抽出手臂,就着车厢外挂着的灯笼光一看,手上竟是一片刺目的猩红。
阿福心头猛地一跳,以为自己眼花,连忙凑近细看,手上确确实实沾满了鲜血,不仅手上,方才走过的雪地上,也留下了淅淅沥沥的暗红痕迹。
“主子?”阿福哪还能不明白,章尧身上还有伤口,而且现在这伤口崩裂开来了。
那刚才宫宴上还喝了那么多烈酒?
阿福眼前一黑,连忙对车夫说去最近的医馆。
马车在风雪中疾驰,碾过积雪,直奔医馆。
褪下染血的层层衣衫,阿福倒吸一口冷气,眼前的身躯精悍结实,肌肉线条分明,臂膀遒劲,腰腹紧实,本该是力量之美,此刻却遍布伤痕,深的可见骨,浅的犹带血痂,背上,胸前,腰腹......几乎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肉,渗出的鲜血正从崩裂的布条下汩汩渗出。
大夫面色凝重地走过来清洗,上药,重新包扎。
动作间,榻上的人肌肉紧绷。
“绝对不可再饮酒,伤口反复崩裂,极易引发高热。务必静养,不可再劳心劳力,更不可动气!”大夫严肃地嘱咐。
阿福忙不迭点头,看着自家主子。
章尧随意地披着外衫,衣襟大敞,靠坐在榻上,露出缠满绷带的胸膛和腰腹,胸膛随着微促的呼吸起伏,汗珠混着未擦净的血水,滚过新包扎好,犹在缓慢渗血的伤口,蜿蜒而下,没入紧实的腰线。
他闭着眼。
“能否开些止疼的药?”阿福看着那汗珠滚过伤处,自己的肉都跟着抽痛起来。
——
秦府内,大雪覆瓦,暖黄灯笼映着皑皑白雪。
主屋暖阁里烛火明亮,炭盆烧得正旺。
秦恭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立刻有稳重的婆子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上前,递给他看。
“大爷。”婆子脸上堆满笑。
襁褓中的婴儿小小的,皮肤红皱,眼睛紧闭着,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刚出生的孩子,上次温棠生龙凤胎夏姐儿和淮哥儿时,他尚在千里之外,待赶回来,温棠已调养得差不多了,孩子也已长开。
“大奶奶呢?”秦恭抬眼望向内间垂下的锦帐,静悄悄的。
不待婆子回答,他已掀帘而入。拔步床的帐子低垂,他轻轻撩开,温棠在柔软衾被中,乌发散落枕畔,睡得正沉。
炭盆烧得旺,室内暖意如春,她脸颊带着生产后的淡淡红晕,呼吸均匀,显然是累极了。
秦恭在床沿坐下,伸手将她颊边汗湿的碎发温柔别至耳后。
婆子又将襁褓轻轻递过,秦恭小心接过,将孩子放在温棠身侧,那红皱的小东西似乎嗅到了母亲的气息,竟在睡梦中哼唧了一声,小脸本能地往温棠温暖的方向蹭了蹭。
“小公子长得很好看呢。”婆子在旁小声奉承着。
秦恭看看妻子柔美的睡颜,又看看身侧那个实在谈不上好看的红皱小团子,沉默片刻。
襁褓中的小人儿似乎被他的注视打扰,小眉头又皱了皱,小嘴撇了撇,秦恭觉得更......难以言喻了,他伸出手指,默默将襁褓往旁边推了推,离温棠远了几寸。
“这般模样,”他低声问婆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认真,仿佛在探讨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务,“需几日方能长开些,显出人形?”
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
婆子正搜肠刮肚想夸几句呢,冷不丁听到大爷问出这话,准备好的满腹夸赞之词全卡在了喉咙里,尴尬地笑了笑,老实地住嘴了。
夜深雪重,窗外是簌簌落雪声,屋内却暖意融融。
不一会儿,两个裹得圆滚滚的小胖墩,夏姐儿和淮哥儿也揉着眼睛闹着进来瞧弟弟,挤在床边,好奇地伸出小胖手,你一下我一下地戳弟弟的脸蛋,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叫着。
秦恭大手稳稳托着他们的小屁股,防着他们压到温棠,每当两个小家伙快滚到母亲身上,他便眼疾手快地揪住他们厚实的衣领,稳稳当当地拎到一旁。
闹腾累了,两个小家伙便依偎在娘亲身边,小呼噜打得香甜,炭盆边的元宝,也蜷成一团,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秦恭草草沐浴回来,胡茬未及刮净,带着一身清爽的水汽在床边坐下。
看着被三个孩子占得满满当当的床榻,他高大的身躯显得有些无处安放。
他没地方睡了。
秦恭:……
最终,他只能侧身,极其小心地挤在最外侧的床沿,束手束脚地躺下。
一夜风雪未歇,
天光微熹时,秦恭是被半边身子的麻木唤醒的,甫一睁眼,便对上温棠一双迷蒙的,尚带着惺忪睡意的眸子。她呆呆的,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自己枕边上突然多了一个黑炭。
“怎么这么黑了?”她喃喃,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她肌肤胜雪,在暖阁柔光下愈发莹白,与他黢黑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
“怎么还有胡茬?”她又疑惑地咕哝了一句,眼睛睁大了些,睡意消散几分。
那刺刺的感觉,看着就扎人。
秦恭在外近一年,几乎都是枕戈待旦,夜不能寐。昨夜难得在温暖的家中,在妻儿身侧睡了个囫囵觉,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刺刺的下巴,又摸了摸粗糙凹陷的脸颊,动作带着点生疏的笨拙。
他看向温棠,却见刚才还一脸懵懂困惑的小女人,看着他这略显窘迫的动作,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昨日生产顺遂,府里照料得极为周到,生完便有经验丰富的嬷嬷和大夫精心调理,当场就用了上好的药膳汤饮,此刻气色红润,精神甚好,不似第一次生产时那般艰难。
“信里也不曾写,”她忽然抬起手,指尖带着被窝里暖融融的温意,轻轻抚过他凹陷的颧骨,瘦削的下颌,“竟瘦了这许多。”
那指尖温软的触感让秦恭微微一怔,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随即又听她小声地嘟囔了句,“真的好黑。”
秦恭抿了抿唇,刚想说什么,这时,一股极其清甜的,带着奶香的温热气息,若有若无地钻入他的鼻腔,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下移,便看见温棠胸前单薄的寝衣襟口处,不知何时洇开了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那甜香正是由此散发出来。
床上那个裹在襁褓里的小奶娃也适时地咂吧了一下小嘴,发出细微的声响。
秦恭瞬间明白了那是什么,喉结微动。
温棠背过身去,用被子将自己裹紧,只留给他一个纤细玲珑,微微起伏的背影。
秦恭只能摸摸鼻子,起身下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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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天的雪,下得格外大,比上个冬天厚重得多,一大清早,寒气刺骨,若不裹得厚实些,连手指尖都能冻得僵硬。
国公夫人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来抱自己的小孙儿,对着襁褓里的小团子,“看看这眉眼,多像你爹爹小时候。”
秦恭站在一旁,听到这话,瞥了一眼国公夫人怀里那个依旧红皱皱的小团子,沉默。
实在无法将他与自己小时候的英姿联系起来。
国公夫人兀自夸得兴起,手指轻轻点着小孙儿的脸蛋,“这小脸蛋儿,这嘴型,活脱脱随了你娘亲......”
“不像。”秦恭终于忍不住,低声插了一句。
国公夫人正沉浸在含饴弄孙的喜悦里,被儿子泼了冷水,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浑说什么?我看像得很,得亏了我乖孙这白嫩嫩的肤色不随你。”
国公夫人又抱着襁褓里的婴儿哄起来,国公爷也眼巴巴地凑过来,搓着手想抱一抱,国公夫人嫌弃地抱着孙儿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去去去,你那粗手粗脚的,别吓着我乖孙!”
哄了会儿孩子,管事呈上一份烫金的大红喜帖,是范府送来的。
皇帝亲口赐婚,
范家四郎与允乐公主,佳期已定,喜结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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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帖都按着单子送出去了。”阿福立在榻边说,目光却忍不住瞟向自家主子,大冬天的,主子赤着上身,任由医官给他换药。
那背上,胸前新旧交叠的疤痕,看得阿福头皮发麻。
“好日子也定下了......”阿福继续念着冗长的安排。
“知道了。”
章尧以手支额,手肘撑在窗上,侧身斜倚着。
窗扇被他大大地敞开着,任由纷扬的雪花卷入,落在他赤裸的肩头。
他狭长的眸子望着窗外混沌一片,无边无际的漫天大雪,对阿福的絮叨显出明显的不耐,挥了挥手,“闭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雪光映着他眉骨上那道寸许长的狰狞疤痕,也映着他紧抿的唇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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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府书房,
秦恭坐在宽大的案后,揉着眉心,伸手去拿案头那卷摊开的兵书,
放在案边的那份范府单独送来的喜帖被碰落在地,里面夹杂的一张薄薄纸张也飘了出来。
他目光随意扫过,伸出的手却顿在半空。
“尧哥儿……”
开头这三个字的字迹,很熟悉。
秦恭俯身,指尖触到那微凉的纸片,将它捡了起来。
第55章
马聪立在堂下,这回没了老娘在身边扯袖子,倒豆子似的把陈年旧事全抖落了出来。
“大奶奶同章尧确是从小的情分,两家大人本就相识,孩子们打小一处玩闹,大奶奶常去他家走动,他下学归家,她也总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候着,后来两家定了亲事,在咱们看来也是水到渠成。两人在一处,旁人根本插不进去脚,郎才女貌的,我娘那时常在我跟前念叨......”
马聪嗓子发紧,眼珠子却黏在桌案那枚玉佩上,那是方才侍卫当着他面搁下的,再思及前番官衙来人,他就是个傻子,现在也反应过来了,那时候那山上的人,十有八九便是眼前这位顶顶尊贵的秦府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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