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枭药
“娘娘莫急,陛下并无大碍。”魏安简单说过这么一句话后,顾不得多解释,便先从他捧在手里的锦盒中拿了一道明黄的圣旨出来,扬声道:
“陛下有旨——”
苏明珠闻言一顿,便与白兰山茶几个一并转身跪了几步,打算按着规矩大礼参拜,跪地接旨。
只是她的膝盖才刚刚弯下,对面的魏安便一改严肃的面色,笑嘻嘻的躬身迎了上来,恭恭敬敬的将她扶了起来,解释道:“陛下口谕,只说娘娘您不必跪接,也不必宣了,吩咐小人将圣旨送过来,给您瞧瞧就是了。”
嗯?送过来瞧瞧就行?什么时候接圣旨也能这么随便了?
苏明珠便又是一愣,只是魏安这会儿已将圣旨接了过来,她低头打开一句句看去,除了前后的套话之外,大致概括一下,就是钦天监最近夜观天象,发现天象有变,帝星黯淡,需有身份八字都贵不可言的适宜之人,代帝出家,为国祈福,方可平息。
自然,这最“适宜”的,自然便是她昭阳宫贵妃苏明珠,因此下了旨,赐了她“河清”的法号,令她代替帝王去皇觉庵中代帝王出家,苦心修行。
看到了圣旨上的内容,苏明珠一时间有些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出宫自然还是要出宫的,只是有了这么一道圣旨在,她就从一个因着名声不佳,而受宠被赶的嫔妃,变成了一个代帝出家,为国祈福,地位一下尊崇了许多的河清法师。
河清三日,乃祥瑞之兆,单从这个法号来看,便已是不容小觑了。
虽然家中已为了在皇觉庵里上下打点过,不至于太过凄苦,但如今有了这道圣旨,想必她出宫之后的处境,便更会好上许多。
没有想到到了这步,赵禹宸非但没有阻拦她出宫,竟然还给了这么一道圣旨给她保驾护航。
苏明珠握着这份圣旨,心下便是越发的复杂,虽然方才魏安已说了不必行礼谢恩,但她却仍旧转身,朝着乾德殿的方向,躬身行了一礼:“河清遵旨,谢陛下恩典。”
魏安恭恭敬敬的扶了她起来,等着苏明珠重新问起之后,又细细的回答了几句有关陛下龙体的情形。
两人几句话说罢,苏明珠顿了顿,便又说道:“陛下既已下了圣旨,我是不是这两日便能出宫了?”
魏安闻言倒是一愣,心下不禁有些诧异,这么灵的吗?来前陛下才说了娘娘接了圣旨之后只怕立马就要出宫,这会儿竟是当真一句不错!
心下虽然诧异,不过魏安面上倒也只是一副寻常,按着来之前陛下的吩咐,立即点了头笑眯眯道:“自然可以,娘娘想何时动身,只吩咐一声便是了,下头自会安排了龙羽卫护卫您过去。”
苏明珠闻言缓缓吸了口气,便开口道:“既如此,东西行礼都是收拾好的,便索性用过午膳后便动身吧!刚落了雨,天气也凉快。”
不成,不能再这么耽搁下去了,她这个人吃软不吃硬,之前赵禹宸一回回的挑刺惩罚,对她诸多嫌弃,她反而能狠下了心肠,这么客客气气,温温柔柔,她便反而觉着有些亏心了一般……
趁早不趁迟,既然赵禹宸的身子已经没什么大碍,她今天就走!
魏安一愣,闻言之后也顾不得说旁的,躬身告退之后,伞都没撑,就一路疾行,忙不迭的将这事禀告给了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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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送走了魏安之后,苏明珠便也带了白兰一块,临行前最后一遍打点了一番要带走的东西,张尚宫姑侄这会儿已经重回了宫务府不在,倒是年轻尚轻的娃娃脸山茶,说着旁的姐姐们都不在了,又舍不得主子,想要跟着她一并出宫去。
昭阳宫里四个二等宫女,内奸的内奸,不中用的不中用,如今也剩下了一个山茶,是经过龙影卫的审查,证明了清白了,苏明珠想了想,倒也应了,这会儿便也跟着她们一道。
直到这个时候,苏明珠才从白兰的口中,知道了前日赵禹宸过来一遭,还将装了泥人金笼蜘蛛簪的妆匣都一并带走了。
不过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苏明珠心下还不知道为何,总觉着有几分心虚一般,自然也不可能再过去讨要回来。
她那些东西原本就只是为了给童年留个纪念,既然赵禹宸拿走了,原本也和他有关,索性便也罢了。
只是之前约好的宝乐来送行,顺道挑拣挑拣她这儿好玩的玩意,却是有些来不及,苏明珠便按着自个从前的兴趣挑出来了些,整了一箱子,等她走了再叫人往寿康宫里送去。
剩下的,外头难寻的孤本古籍一一包好,用油纸隔了装了一箱子,她是去出家,从前的那些闪亮耀眼的收拾衣裳,也都不好再用,因此除了几件苏夫人传来下,亦或者格外珍贵的几套首饰,剩下便一概赏了昭阳宫里还留到了现在的七八个宫人。
还有金银钱物一流,因着她素来手下就宽松的很,进宫这两年,花用赏人,都是格外的大方,搜罗了一番之后,倒也没留多少,只一方楠木鎏金的小木匣子便都装的下。
除此以外,便是她素日里惯用的一些小玩意,从笔墨纸砚到装饰摆件,长弓箭羽,亲手所刻的印章,亲手做出的风铃一类,包括之前赵禹宸专门为她烧的一窑彩釉瓷器,都不算十分的珍惜难得,但她是个念旧的,觉着舍不下的,也都一一收拾起,又装了满满的一对儿樟木大箱。
行礼收拾妥当之后,差不多便也到了午膳的时辰,马上就要出宫,苏明珠心下复杂,也没心思多吃,只就着些小菜随意用了一碗稻米饭,才刚到午时不久,便停了筷子,洗手漱口,叫了内监们先将木箱行礼都搬出去,经过查检之后先送去了隆武门外的马上,她自个则与白兰山茶一道,只等着龙羽卫来护卫她出宫。
龙羽卫倒是也没叫她等得太久,约莫一个时辰,便也到了昭阳宫门外,领头的一个苏明珠也是再熟悉不过——
弟弟苏明朗。
在昭阳宫门外,看见了浑身上下全无佩饰,只一身布衣素服的苏明珠后,苏都尉又是心疼又是高兴,抱拳行了一礼,却不是叫娘娘了,只叫了一声“河清法师。”
听着这从前从未听过的称呼,苏明珠也有几分陌生,但一愣之后,却有几分释然之感,河清法师,虽然听着还有些怪怪的,但是却莫名的,觉着要比原本的贵妃娘娘顺口了许多一般。
她一时间,没有和弟弟多说,只是转过身来,抬头最后瞧了一眼“昭阳宫”这三个鎏金的大字,又抬起头,瞧了瞧宫道上头,那整齐狭长,一眼瞧不到头的天,心下原本的复杂到说不出的口的感觉,便终究还是一点点的沉积了下去。
慢慢的抬起了唇角,苏明珠低下头,便朝着对面的苏都尉露出一个布衣素服,都掩盖不下万种芳华的灿烂笑意来:“咱们走!”
苏都尉在姐姐的这笑意下也是一愣,回过神后,便也笑了起来,几步上前,亲自为她抬起了车帘,看着她动作轻快的坐进了马车内。
车轮滚滚,从昭阳宫一路行到了兴隆门,原以为说不得会被禁锢一生的地方,但当真行起来,竟也不过用了两刻钟。
守门的禁军看过令牌,核对过了身份,马车出了兴隆门后,便算是出了大内皇宫。
不过门外却并不是京城,从西面出了兴隆门后,还围了一圈城墙,这一圈算是皇城,平民百姓们也是不得擅入的,换班当值的禁卫,乃是与不少有资历身份的内官,便都在这城内的屋舍里住着,再往前还要出了一道龙武门,才算是真真正正的出了皇宫。
行到这儿后,车内的苏明珠便终于忍不住的掀了车帘,眸光闪亮的看着车外慢慢走过的正方青砖,看着皇城内身负差事,来去匆匆的内监宫人,甚至于拉水送货的采办杂役……这还未完全出了皇宫,便竟已有了些市井一般的烟火气。
越看,苏明珠的面上的笑意便不禁越发的真诚了起来,直到马车停在了龙武门内,她的眼中也瞧见了一个十分熟悉的人影——
圆乎乎的魏安只穿着一身寻常内监的皂黑衣衫,他瞧见了苏明珠,上前几步,便在窗下压低了声音:“娘娘,陛下在城楼上,为您送行。”
第83章 薛定谔的小剧场
半年之后,乾德殿外,龙凤喜蜡烛燃的红红火火,殿内则正传来一句句的说话声——
“啊啊啊啊啊疼疼!”
“你别这样叫,叫朕都害怕了!”
“可是真的很疼啊!你能不能行啊,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怎么错了?不是这儿吗?避火图上都是那么画的。”
“什么避火图,那图画的那么抽象!你确定真的光看图能看出来?”
“哈,你不是看过真正活色生香的?那你来?朕躺下不动?”
苏明珠毫不退让:“来就来!”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啊不行的,我不行!我也做不到!”
“你瞧吧,真的很难啊,也不能光怪朕啊!”
“可是你是皇帝!皇帝哎,怎么能连这个都不会!”
“哈,你还说!若不是为了你,朕怎么可能不会!你若这么说,好吧,今日且罢了,朕一会儿立即便叫宫务府里派了懂事的侍寝宫女来!等着朕练出了本事来再来服侍你可好!”
“你敢!”苏明珠的柳眉倒竖,气急之下,面颊都更红了。
“不敢不敢!朕错了!错了还不成吗!”赵禹宸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你别着急……咱们再试一次!”
“我知道了!”苏明珠一拍手心:“哪有一来就直接办正事的?咱们得先铺垫一下呀!”
“如何铺垫?你说,朕”赵禹宸满是求知的认真,只是话还没完,动作就忽的一顿,他瞪大了眼睛,看在就近在她眼前的如花面容,晕乎乎的,好容易,才总算在空隙之中,腾出嘴来说完了剩下的话:
“唔……朕,一定……听。”
第84章
陛下在城楼上,给她送别……
听了这话苏明珠原本轻松的心情便忽的一顿,说难过倒也不至于,只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抗拒,细细分辨起来,倒有点像是无颜面对,所以干脆逃避一般。
只是到了这个份上,便是再想逃避也是不成的了。
苏明珠下了马车,深深吸口气,也还是不得不咬咬牙,跟着魏安一步步的上了城门。
城墙上正中有一小屋,屋内低矮逼仄,只要长得略高些,站起来一抬手,便能摸着房梁,好在一边有一扇极大的木窗,与屋门都不差多大小,两面大开着,还算是亮堂。
苏明珠弯了腰进屋之后,迎面便瞧见了赵禹宸正屈膝跪坐于屋中的木案前,头插玉簪,手握折扇,发丝鸦羽一般的既黑且密,越发衬出了他的面无血色,唇色惨白,静静地垂眸而坐,不像是执掌天下的帝王,倒有些像是虽然金尊玉贵,锦衣华服,却仍旧身子体弱多病的世家公子。
只是即便如此,却仍旧不掩其俊美雅致之态,窗外的日光斜斜的洒在他身上,不像是日光照亮了门楼,倒活像是他自个便湛湛闪光,只叫这暗室生辉了似的。
看见苏明珠后,赵禹宸抬了抬手,不知是不是因为着身子未愈,指尖上都显得毫无血色,比那羊脂玉的扇柄都要苍白几分。
“坐。”赵禹宸轻轻开了口,声音也是低低的,却比寻常时候都更显的平静且温润:“你不去与朕辞行,朕便只好来与你送别了。”
看着那骨节分明,却苍白到根根青筋都清晰可见的手背,苏明珠的便又忍不住的咬了咬下唇,没敢再细瞧,便只规规矩矩的福下了身去:“见过陛下。”
行礼之后,一时间没能得到反应,顿了顿,苏明珠抬头看去,才见着赵禹宸抬了嘴角,像是要开口,却先轻轻的咳了一声,接着才低低的轻笑道:“你若不想行礼,便不必行,也没有人逼你不是?”
这话很有几分熟悉,恍惚间,倒像是她曾经和赵禹宸说过类似的……
苏明珠顿了顿,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着赵禹宸话音刚落,便又咳了起来。
“陛下这到底是怎么了?”苏明珠没忍住的上前一步,担忧道:“已不是第一遭了,您之前在望乡台上不就昏过一次,到底是什么病症,总得查个明白才是啊。”
看着苏明珠面上的焦急,赵禹宸便又抬了抬嘴角,轻声道:“不是病症,这是最后一遭,日后再不会了。”
如何就日后都不会了?苏明珠皱了皱眉,但看着赵禹宸一副天经地义,且并不欲多谈的模样,却也并不好追问不休,顿了顿,也只得屈膝在对面蒲团上跪坐下来,伸出手,为他倒了一盏浓茶。
苏明珠伸手将茶盏递到了赵禹宸面前,想了想,最后却也只是低头说了一句:“陛下……万万保重龙体。”
听着这话,赵禹宸便又忽的一笑:“你都已要出宫,何必还在意朕龙体如何?”
在这个时候,赵禹宸若是震怒质问,苏明珠还更好应对一些,但此刻见他这般面色惨白,却偏偏这般态度平和,仿佛当真对她离宫这事毫不在意的模样,她的心底却反而觉着越发难受了起来。
赵禹宸乃是帝王,日理万机,若是当真毫不在意,是合该理都不理,彻底将她视作蝼蚁一般的,又何必在刚刚昏迷醒来不久的时候,行到了龙武门上,特意来送她一个离宫出家的贵妃?
苏明珠紧紧的攥紧了手心,缓缓的吸了一口气,敛了心神,便正襟危坐,低头道:
“有陛下这般的贤明仁德之君,乃是万民之福,只是明珠无德无能,有负皇恩,今日出宫,也会真心为陛下祈福,愿您诸事顺利,万岁无疆。”
赵禹宸低头抿了一口温茶,却是摇了摇头:“即便是万民之福,也不是因着朕,乃是因着你。”
“嗯?”苏明珠闻言一愣。
赵禹宸却是面色平静,他这话倒也不算虚言,前日他在苏明珠心中所见到的,乃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盛世景象,虽然只是只是短短十几息的功夫,对他所造成动容与震撼,却是世间再能说会道之人,也难以言喻万一。
他甚至觉着,与这十几息功夫之内的所见所思比起来来,什么母后太傅,后宫妃嫔,前朝官员之类,他之前所听的诸多心声,相较之下都不过是不值一提的琐碎小节,上天为他赐下这读心术,又叫他与明珠有了幼时情谊,却又生此变故,叫他耗尽了读心术,恐怕便是为了叫他亲眼看见这一幕幕大好江山。
只可惜,他所能看见的,也只是苏明珠心里印象深刻的一些场景文字,虽然震撼,但却仍旧像是隔着重重迷雾,他隐隐像是明白了许多,但是大部分,却都是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
不过……日后若是能叫明珠愿意,或许便能为他解惑。
他在苏明珠心中所见的之景,终己一生,能叫大焘有其十分之一,便已是前无古人,万民之福,尧舜之功,禹汤之德,想来也不过如此。
如今想来,也难怪明珠对这后宫之位不屑一顾了。
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
她从前所活的世界皆是如此,莫说什么三从四德,卑顺妇道,甚至于连帝王都已不存。见识过了真正的膏腴之地,太平仙境的人,又如何会为了凡俗富贵而真心折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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