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泷芽
张月英和李强结婚后搬到辫儿胡同,那时这一条胡同住着张老太和濮司友一家。
一个冬天的早晨,天刚亮,张月英起来倒夜壶,一开门,满地的雪晃的眼睛疼,她走到大门口,便看见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就在那胡同口站着。
看见有人出来,女人动了动,似乎是冻僵了,腿脚不听使唤。张月英是个好心的,见状便小走了几步,过去问:“你找谁?”
女人的睫毛眉毛都冻上了霜,还领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冻的发紫的嘴唇动了动问道:“大姐,我找张桂兰。”
张老太的名字就是张桂兰,张月英听张老太说过。
“哦。”张月英立刻指了指张老太的家,“这家就是。”
那女人这才道了谢,拉着男孩便敲起了门。
再后来,张老太告诉他们,这是家里的远方侄女,男人死了,来投奔她的。这就住下了,一住已六年。
“说吧大妹子,有啥不能说的,咱们在一起住了这么多年,相依为命的就过来了,没啥不能说的。”张月英道。
“月英姐,其实,我男人没死。”程艳青小声的说,“他在北京呢,我们……我带着辛向南是逃难来的。”
其实张月英早就知道这个事实,那时候辛向南还小,听见张奶奶说他爸死了,他就瞪着眼睛和张老太吵架,说他爸没死,在北京呢,还是个军官。
张月英虽没上过几天学,但听的多见的多,也大概能猜个大概,但毕竟是人家故意隐瞒,肯定是有难言之隐,就绝口不提这档子事,当作不知道。
见张月英点了点头,脸上一副早就了然的神情,程艳青便知道张月英早就知道了这其中的事情,只是从没问过,心里自然是敬佩又安心,便坦诚布公道:“月英姐,我不是故意骗你们,只是……”
张月英握住程艳青的手,点点头:“我知道,都是苦命人,我都知道。”
程艳青也已动容,“月英姐,我带着向南来了六年,一点他爸的消息也没有,我不敢问,也没门路问。这几天听厂子里有人说,上面开始有动作了,便想请麦多爸给打听打听。我知道他经常去北京进货,认识的人也多。月英姐,我知道,这件事不是小事儿,万一连累到你们,我死也偿不了,可除了你们,我在这里一个人也不认识,月英姐,我厚着脸皮来求你,只打听一下向南爸爸是不是还,还……”
程艳青再坚毅此刻也顶不住了,眼泪簌簌的流了下来,那几个字藏在心里,千回百转的,不敢碰及可又不能不去想,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只要打听一下,他是不是还活着就行。别的我什么都不求。”
张月英伸手给程艳青擦了擦泪,“好妹子,这些年也难为你了,这件事我得和麦多爸商量一下,你且等我一等,我问完他再给你答话,你说成不成?”
“成。”程艳青郑重的点点头,“谢谢月英姐。”
“你太客气了,都不容易,这个世道啊。”张月英感叹了一句,后面的话没敢再继续说,只是握了握程艳青的手,“不管能不能帮上忙,你放心,你们家的事我半个字都不会对外人说的。你且放心就成。”
“我知道。”程艳青自然知道张月英和李强两口子是什么人,这一胡同里的,甚至前面胡同后面胡同的,哪一个没受过李家的照顾。这个动荡的时代,不仅仅精神上人人自危,物质上也供给不足,附近没有不知道,辫儿胡同的李家男人是在供销社开车的,说到这时候的好工作,有句顺口溜:听诊器方向盘人事干部售货员。这李强就是手握方向盘的,在供销社开车,供给不足的年代,认识一个在供销社上班的人,那就跟旧时候结识了皇亲国戚一般,起码在物质上有人帮忙了。而且李强的工资比较高,一个月的工资顶人好几个月干的,家里都是非农业户口,每个月分下来的粮食够吃,不会饿肚子,工资也高,还可以改善一下生活,买东西也是最快的门路。那时候胡同里张老太家和濮家断粮的时候,张月英都会送过去点,能接济一些是一些,总不能饿死人。
程艳青也是多多少少受了李家这么多年的帮助挺了过来,所以,她才敢冒死来找张月英帮忙。
两人说完了,走到院子里,程艳青要回去,却被张月英喊住了。
“艳青,你先等等。”
第14章
程艳青停下脚步,看着张月英匆忙走进厨房。
张月英走进厨房,看见午餐肉就摆在灶台上,拿起刀别了一下拉环,把罐头盖打开,拿勺子挖了满满一大勺放进碗里,这才端了出来。
“给向南吃的。”程艳青看着碗里的午餐肉,知道是张月英的一片好心,自然接了过去,“谢谢月英姐。”
李金多正吃着饺子,饺子是大葱肉的,一小盘饺子,十几个,每个人分了分,又给张月英留了三个,都没吃过瘾,这下看见他妈把午餐肉打开了,嗷了一嗓子便冲进厨房。
张月英立刻追了进去,“这孩子,你不刚吃了饺子吗?”
“妈,你让我一次吃个够吧,行不行?”李金多紧紧抱着午餐肉罐子不肯撒手。
张月英长长叹了口气,无奈的摇头,“吃吧吃吧,吃了你就不想了,现在不让你吃,大半夜你也得爬起来给我偷着吃喽。”
李金多笑了,“还是妈最了解我。”
说完,他捧着午餐肉就往外走。
“等等。”张月英立刻喊了一声。
从金多手里拿过来午餐肉,用勺子又狠狠的盛了一大块放进一个干净碗里,这才又给了李金多。
李金多拿着罐子,往里看了看,差点就哭了。
那时候人就是这样,生怕待别人不好,对外人真的是掏心掏肺,好的都想着分邻居一些,自己绝不会关起门来吃独食,那时候的孩子都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胡同里跑来跑去,这家闻到香味去吃一口,那家闻到肉味去咬上一嘴巴,都是天天发生的事儿。
你说一听午餐肉能有多少,大勺子撑死也就能挖个四勺,这功夫两勺出去了,你说金多哭不哭?
张月英白了金多一眼,“这是给濮阳的,看看你那点出息,别吃了,给我。”
金多一听是给濮阳的,想起来下午濮阳妈妈被整的那么惨,手里的午餐肉又递了过去,心里舍不得又异常慷慨:“妈,都给她吧,我不吃了。”
“行啊,这才是我儿子。”张月英笑了,“去吃吧,给姐姐们也吃点,平均分,不能吃独食。”
“我知道。”金多高高兴兴的拿着午餐肉跑了出去。
出去便把午餐肉都倒了出来,就剩那么一点了,李金多硬是拿筷子分成了五份,一家五口,谁的也不少。
李强和张月英教育孩子都是一把好手,他们不求孩子有多出息,光耀门楣什么的,只希望自己的孩子们平安快乐,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所以午餐肉分成了五块,若是在其他家里,有的父母便会说不吃,全给了自己的孩子,但张月英和李强不一样,欣然接受了金多的安排,每人一块,谁也不吃多占,谁也不受委屈。
李米多看着这一家人,心里暗暗称奇,她上辈子死的早,恋爱都没谈便香消玉殒了,更别提孩子的事,身边的朋友倒是有孩子的,一个个把孩子养到了天上去,根本不知道父母是干什么的,只觉得就是生来伺候他的,给他钱花的。李米多没想到这七十年代,竟然有这么教育孩子,父母和孩子平等相处的家庭,自然是心里赞叹。
张月英因为和程艳青说了会儿话,饭还没吃,一桌上的其他四个人也都不约而同的放慢了吃饭速度,反正是夏天,不怕凉,李强便和他们讲起了这次去北京的见闻,吃的就更慢了。
李米多知道,这是这个家的习惯,也是这个家庭的教养。一家五口势必要整整齐齐的,就连吃饭,一个人耽搁了,其他人也要等上一等,就算吃饭快的先吃完了,比如金多,饿的受不了了,特意放慢了速度,但还是吃完了,他也没离桌,就坐在那里等着全部人吃完,才会站起来。
张月英开始吃饭,听李强说这次他去北京路上发生的事儿,不一会儿便吃完了。一切收拾好了,再看看天色,已经黑透了。
李米多第一次见到夏夜的星星。
上一辈子,她是很少有机会见到星星的,尤其是这漫天的星辰,多的似乎随时要落下来一样,铺天盖地的,她也不走了,便坐在石凳上看起了星星。
张月英依旧在厨房里忙活,面条煮好了,满满一大海碗,午餐肉切好,铺了一层,看着天色黑的透透的,张月英才敢出门。
门口张望了一下,见一个人也没有,这才走了出去。
走到濮阳家,见大门紧闭,便敲了敲。
孔卉和濮阳还沉浸在恐慌中,听到门响,吓的两个人脸色都变了,惨白惨白的。
濮阳吓的干脆用枕头蒙住了脑袋,濮司友立刻问了一句:“谁啊。”
“濮阳爸,是我。”张月英说。
濮司友听了,知道是张月英来了,要去开门,可濮阳却叫了起来:“不许开门,不许给她开门,是她家李麦多剪了我妈的头发,是她们剪的。爸爸,我怕,你别去开!”
第15章
濮司友听孔卉讲过事情经过,他下意识里感觉不太对劲,隐约觉得李家大女儿的做法倒像是救了孔卉一般,但又找不出她这么做的原因,所以也是摸不到头脑。
濮司友这个想法也没有什么大错,毕竟这是个儿子可以举报老子的年代,一个邻居家的红卫兵骨干会来救你,你觉得可能吗?
任谁也不会这么想。
所以濮司友此刻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隔着门问:“哦,嫂子,有事儿啊?”
张月英似乎听出了濮司友的不安,毕竟事情刚刚发生,任何人都需要细细的消化,于是她把面条往大门口一放,“我煮了面条,端给濮阳吃吧。我放门口了啊。”
濮司友没作声,听着张月英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又隐约听见李家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这才打开大门,把面条端了进来。
“濮阳,饿了吧,你看,你大娘给你送面条来了。都是白面的,还有鸡蛋和西红柿。”濮司友端着一碗面条进来,他可以和任何人结仇,可和吃的没仇,这个年头,能吃上这么好的饭,多不容易。
端到灯下,濮司友看了一眼,这又叫了起来:“还有午餐肉!”
濮司友故意说的大声,就为了让濮阳听见,劝她来吃一口。面条放在桌子上,濮司友又拿来两个碗,分了分,分成两小碗,然后递给孔卉一双筷子。
孔卉是真的饿了,看见面条,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听到筷子响,濮阳发疯一般的叫起来,“扔了,扔出去,谁也不能吃,爸,你快扔出去!”
濮司友听到濮阳如此声嘶力竭,吓的连忙把面条端了出去,放在外面院子里的桌子上。
濮阳躲在枕头下又哭了许久,最后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濮司友看着濮阳睡着了,这才和孔卉说起了话,“我听你这么说,怎么觉得李家大闺女是来救你的?”
孔卉愣了一下。
“你想啊,当时那些人是不是要给你剪阴阳头?”
“是。”
“那剪了吗?”
孔卉摇摇头,她看着她的头发,虽然剪了一大截,但毕竟还是到耳边的。
“那为什么没剪成?”濮司友问。
他想了想,自问自答道:“是因为李家那几个孩子来了,麦多先下的手,只是给你剪短了,不至于剪个阴阳头,以后永远抬不起头来。”
孔卉听着濮司友的话,她抬起脸问:“可她为什么救我?”
濮司友也摇摇头,“这我也不知道。”
孔卉想的脑子都乱了,身体到处都是疼的,便说:“睡吧,明天再想。”
她看了一眼熟睡的濮阳,“这孩子是吓着了。”
“明天和她好好说说,明天我去厂子里请假,在家陪着她。”
“也行。”
孔卉说完,不一会儿也昏昏沉沉睡去了,梦里都是一群人要剪她的头发,乱乱的,闹了整整一夜。
那碗李家没舍得吃的西红柿鸡蛋面条还有午餐肉,在外面的桌子上摆着,引来了几只野猫,安静的夜里,打翻了碗筷,摔下来,碎了一地。
米多还没睡着,她正枕着手臂回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儿。
穿越到七十年代,第一天就遇到这些稀奇的事,李米多感觉就算是小说也不敢这么写。
身边的麦多已经睡熟了,直到两人睡觉的时候,米多才知道,她是和麦多共用一个卧室的。
这再正常不过了。
那时候条件不好,哪里有钱置办房子,就这还是李强攒了好几年的钱,才买了这出院子。
房子不大,一共三间。两间卧室,一间堂屋。
有了这对双胞胎后,小时候他们还是挤在一个卧室的。可人长大了,男女有别,就算是亲姐弟也不可能睡一个卧室,米多和麦多两个女孩子就睡了一个卧室,而金多被分了出来,李强在院子里盖了一间小房子,让金多去住。
金多一开始是不敢的,他和两个姐姐住惯了的,这一旦把他分了出来,他怕啊,而且和爸爸妈妈不在一个屋里,单在院子里起了一个房子就让他去住,他是真的怕,于是天天就趴在门口喊他妈别关门,堂屋的门不能关,万一有人翻了院墙进来,我喊你们都听不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