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金兰进宫的时候不怎么在乎朱瑄。她冷静从容,觉得就算自己对朱瑄动心了也不要紧,她喜欢他,感激他,他对她这么好,她已经满足了,哪天这份感情淡去,她依然会珍藏这份感情,不会歇斯底里地纠缠他,为他伤心痛苦。
人心易变,既然拦不住,那就好聚好散。
后来金兰才发现,她的想法有多天真。
她枕着朱瑄的胸膛,喃喃地道:“现在我不那么想了……我也会嫉妒,会放不下,每次你拒绝太后的时候,我都很高兴。我一点也不想洒脱,假如哪天真有人把人送进东宫,我才不会大度地安置她们,我要把她们全都送得远远的……”
假如朱瑄不喜欢她了,她不会恨他,但是她会很伤心很难过,她会忍不住想,朱瑄是不是也对其他人这么温柔?也会每晚摸摸她们的脚,提醒她们穿上袜子?每天早上帮她们掖被角,亲她们的脸?记住她们的口味,让膳房做她们喜欢吃的菜?
朱瑄没有说话,凝望金兰许久,手指捏着她的下巴,低头吻她。
金兰有点不好意思,咬了咬他的唇,脸埋进他怀里蹭了蹭。
朱瑄紧紧地抱住她,低头吻她发顶。
她不知道他听到她说这些,心里有多高兴。
金兰不喜欢表露自己的感情,那会让她觉得不安全,有种当着人一点点把自己剥光的羞耻感。
她咳嗽了两声,推开朱瑄坐起来,轻声问:“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说的是她一直没动静的事。
朱瑄知道金兰这是在岔开话题,她从小在嫡母阴影中长大,习惯隐藏自己的心事保护自己,刚才说出那番话,这会儿一定是后悔了。
就像山林中长大的小兽,天真单纯,又对外人抱着深深的戒备,稍微受点惊吓,就会头也不回地躲进山里。他不能急躁,得好好呵护她,疼爱她,一点一点让她放下心防,不能吓着她。
他没有戳破,含笑说:“不必,这事以后不许再提。”
金兰无奈地道:“我是没什么……前朝大臣们会不会拿这事为难你?”
朱瑄给她扣好散乱的薄衫衣襟,拉着她站起来:“没人为这事烦我,只要我尽好本分,他们找不到理由抱怨什么。”
说完,又道,“你就别管这事了,不然我去请太医来给我诊脉?”
金兰知道朱瑄干得出这样的事,赶紧摇他的胳膊:“好了,我不说就是了。”
大张旗鼓让太医给朱瑄请脉,那不是明着告诉世人太医怀疑他不行吗?到时候朝堂动荡,东宫麻烦更大。
朱瑄低笑,沉静的双眸里也盈满笑意,握着金兰的肩,吻她眉心:“你别多心,我喜欢现在这样,我想要你多疼我一点。”
金兰失笑,轻轻嗯一声。
第155章 回京
朱瑄拉着金兰出了书阁,要她陪自己用晚膳。
膳房按他的吩咐准备了熬得烂烂的五味肉粥,撇去油星的清汤银丝面,加了酸醋的鲜鱼肉扁食。
朱瑄让金兰选一样,看着她吃完一碗银丝面才许她搁下筷子。
洗漱了睡下,金兰还觉得有点害羞,钻进薄被里,背对着朱瑄,一动不动,假装自己睡着了。
朱瑄从背后抱住她,亲了亲她的头发,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金兰睡得迷迷糊糊的,自己翻个身,主动往朱瑄怀里钻。
黑暗中,朱瑄无声微笑。
睡了没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前廊值守的内官宫女忽然乱成一团,惊叫声四起。
芙蓉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金兰从梦中惊醒,朱瑄也醒了,抱了抱她,在她耳边说:“我出去看看,你别起来。”
他看她躺回枕上,起身披衣,穿上长靴,走出内室。
小满和扫墨提着琉璃灯,面色发白,上前禀报:“千岁爷,刚才突然天降异象,宫中戍守的禁卫和守夜的人都看见了。”
丑时三刻,万籁俱寂,正是各宫睡得最熟的时候,南边天空忽然扫过一道道流星,宛如浩瀚银河坠落而下,铺天盖地罩了下来。
足足一刻钟后,异象才慢慢消失。
宫人们从没见过这种景象,唬得瑟瑟发抖,胆子小的更是直接瘫软在地。
天空突然出现异象,一般来说是不祥之兆,预示着天下将会大乱,或是会有蝗灾、水灾,或是朝中有什么大奸大恶之徒,是上天对世人的警示。
朱瑄走到窗前,抬头凝望连绵起伏的殿顶之上泼墨般漆黑的夜空,嘴角忽然轻轻翘了一下。
异象?来得正好。
他示意扫墨上前,低声吩咐了几句。
扫墨应喏,领命而去。
金兰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揭开薄被,正想下床出去看看,朱瑄回来了,按着她躺下,道:“不是什么大事,刚刚天上有流星闪过,宫人吓着了,我已经让人吩咐下去,不许他们胡言乱语,扰乱人心,现在没事了。”
流星只是罕见的天象而已,并没有预示灾祸之说。
朝中文官皆是饱学之士,其中真信鬼神之说的人其实寥寥,他们之所以推崇“天人感应”的说法,一遍遍向皇帝灌输这种思想,只是为了约束君王、限制皇权罢了。
只有让君王敬畏天地鬼神,他行事才会有所收敛,不会无所顾忌。朝臣们可以利用这一点劝谏皇帝,当出现异象时,他们还能趁机借题发挥,指责皇帝为政的过失,逼迫皇帝承认自己的错误。
现在京师被看到异象的人吵醒的大臣肯定已经在准备弹劾奏疏了。
朱瑄搂着金兰,亲了亲她:“睡吧。”
金兰困意正浓,枕着他的胳膊,打了个哈欠,合眼继续睡。她进宫以后看了不少天文类的书籍,知道流星只是一种自然现象,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吓得整夜睡不着。
掌事太监训斥带头大叫的宫人,近卫手执火把,仔细巡查各处,连犄角旮旯也不放过,防止有人趁乱生事。
东宫很快恢复平静。
乾清宫则是另一番景象。
嘉平帝痴迷于长生之术,深信鬼神,听宫人禀报说今晚突降异象,吓得翻身坐起,奔出内殿,一叠声催促近侍去请道士张芝,又派人传钦天监监正、监副。
宫人们跑进跑出,人仰马翻,惶惶不安。
嘉平帝不敢回内殿安置,连夜吩咐宫人设香案祭坛,命张芝做法,传召翰林院值守的官员,要他们立刻写祷祝青词。
第二天早上,朱瑄寅时起来,宫人禀报说嘉平帝昨晚闹了一整夜,天亮的时候才睡下。
天降异象,京师百姓惊恐万状,嘉平帝依旧不上朝,不过还是按着惯例发了一道诏书,要六部大臣指出他的过失。
若在前朝,一旦天生异象,宰相应该主动辞官。
本朝内阁大臣自然不会如此,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矛头对准掌印太监钱兴,六部六科、十三道科道官、各地官员连番上疏,认为钱兴是招致天变的罪魁祸首。奏折雪片似的堆满案头,司礼监太监焦头烂额,根本没法压制住文官们的势头。
嘉平帝悄悄松了口气:只要大臣不把矛头对准他就行了。
面对文官们群起而攻之的猛烈抨击,钱兴也不由得发憷,这天殿前伺候时,忽然脱去冠帽,跪倒在嘉平帝脚下,嚎啕大哭,请求嘉平帝将他贬去南直隶,以平息文官们的怒火。
嘉平帝摆摆手,安抚了钱兴几句。
他也很不满钱兴耗费内帑、搬空内库的行为,但是如果这一次就这么简单地让文官如愿了,那么下一次文官们更要蹬鼻子上脸,宦官是他的家奴,这是他的私事,不容文官插手。
嘉平帝不处置钱兴,文官继续上疏。
前朝不得安宁,后宫也人人自危。宫中后妃笃信天象是不详的预兆,相约一起上香拜佛,祈求顺遂平安。
天气热,金兰懒得动弹,薛娘娘拉着她去宫苑中修筑的各处庙宇烧香,道:“我的小祖宗,你什么都不用做,跟着我拜拜就是了!”
金兰心想,后妃们祈福消灾其实也是一种对嘉平帝施加压力的方式,正好她也清闲,没有拒绝,跟着薛娘娘拜了一圈神佛。
这个月二十八那天,薛娘娘从周太后那里讨来懿旨,带着金兰一起出宫到药王庙进香。
薛娘娘在前殿虔诚地烧香进献,金兰在后院吃茶吃点心。
大和尚今天正好在,扫墨要他帮金兰诊脉,他笑呵呵地应了,仍是和之前差不多的说辞,开了补气的膳方。
说了一会儿话,大和尚命小和尚取来几包药材奉上,说是他云游在外时寻得的罕见之物,又示意小和尚拿来一只匣子给扫墨。
金兰让小满收好药材,扫一眼那只匣子:“这是什么?”
扫墨飞快收好匣子,恭敬地道:“殿下,这是千岁爷吃的药。”
朱瑄常吃大和尚的药,金兰点点头,没有多问。
扫墨偷偷松了口气。
在药王庙用了一顿斋饭,几人回宫,下了轿辇,薛娘娘怕金兰晒着,要她坐一会儿再回东宫,说着让人支起牌桌。
金兰看看天色还早,和薛娘娘、李选侍几人抹牌,看宫女们斗花草、打秋千。
玩了一会儿,东宫的宫人过来禀报:“殿下,千岁爷刚才打发洗墨回来,说他今天可能回来得早,要膳房预备晚膳,千岁爷问殿下回没回宫,小的说殿下回来了。”
金兰立刻撒下花牌,站起身。
宫妃们笑成一团。
薛娘娘笑着捏了捏金兰的脸:“行了,我也不敢和皇太子抢人,你回去吧。”
金兰含笑给几人赔不是,告辞出来,出了曲廊,对面走来一行人,都是内宫太监服色,其中一人身影挺拔,气度沉凝,犹如鹤立鸡群。
她愣了片刻,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罗云瑾,他不是被锦衣卫押解进京的吗,怎么直接进宫了?
莫非周太后不满他揭露周家占地之事,要私底下处置他?
没等金兰走近,罗云瑾身边的内官已经停了下来,纷纷向她行礼。
罗云瑾也看到她了,凤眸垂危,和其他内官一起退到一边,让出道路,长睫笼下淡淡的阴影,不泄露一丝心绪。
大庭广众之下,又是迎面遇上,金兰不好躲开,只得继续往前走。
她余光扫一眼罗云瑾。
他瘦了很多,不过脸上气色还好,一身寻常内官服饰,没有戴冠,也没穿蟒袍,虽是戴罪之身,气势却是一如既往的凶悍,光是站在那里就有盛气凌人之感,旁边几个押送他的太监反倒要看他的眼色说话行事,不敢有丝毫轻慢。
金兰沉默着从他眼前走过,头也不回地步出回廊,扫墨扶她上了轿辇。
曲廊里,直到轿辇在宫人们的簇拥中消失在树影花丛深处,罗云瑾才慢慢抬起头。
内官们觑眼看他,示意他继续往前走。
他一言不发,拔步跟上。
回了东宫,金兰径自去洗漱换衣,坐到窗前晾头发,不一会儿,殿外传来宫人们的奉迎声,朱瑄今天果然回来得早。
金兰随手拿起珍珠头须,松松束起长发,迎出芙蓉帐。
朱瑄取下翼善冠,解开圆领袍系带,问她:“今天出宫好玩吗?”
金兰点点头,递了杯茶给他:“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