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多少铮铮铁骨的文官曾在诏狱经受严刑拷打,他曾经掌诏狱,知道他们有多少折磨人的手段,有些刑罚还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保证能让那些文官生不如死,痛不欲生,乖乖认下莫须有的罪状,就算是骨头嘴硬的人落到他手里也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如今,他竟然身陷诏狱。
钱兴想要冷笑,却发现自己已经僵硬得做不出任何表情。
他不怕被遣回南京,他作威作福多年,手下徒子徒孙众多,即使失势,总还有条活路,南京那边的宫人一大半是获罪的太监,他不信自己压制不住那些人。
可是他却被人偷偷截下,带回了诏狱——下手的人在嘉平帝的眼皮子底下弄鬼,摆明了不会给他活路!
轰然几声牢门开启的巨响,脚步声纷杂,十几个高大健壮的小卒簇拥着一个人走下苔痕斑驳的石阶,朝着牢室走来。
狱中光线昏暗,滴答的水声中,钱兴抬起头,认出来人,牙关咬得咯咯响。
“罗云瑾!”他脸上不停抽搐,“我就猜到是你!”
幽暗的走道内,罗云瑾一袭张扬的赤红织金锦袍,剑眉凤目,面若冠玉,几束天光从地牢门口漏下来,笼在他身上,俊朗的面孔仿佛散发着皎洁的光泽,风姿冷艳,夺人心魄。
他走到牢室前,眉眼沉静,一言不发地看着钱兴,脸上没有半丝表情,眼神冷漠。
那是一种看死人的眼神。
钱兴心惊胆战,直打哆嗦:“是你对不对?娘娘庙那个形迹可疑的近卫一定是你!可恨我当时没有抓到证据,想着将你和你的人手一网打尽,没有及时揭穿你的真面目,给了你可趁之机……早知如此,我早该杀了你!”
早在他怀疑罗云瑾的时候就应该当机立断,只可惜他贪心不足,想着把东宫一起拉下马,非要活捉罗云瑾,然后栽赃陷害给东宫,没想到兜兜转转,他竟落到了罗云瑾手里。
看来他的怀疑是对的,那个近卫果然是罗云瑾。
只是不知道东宫和罗云瑾是不是有什么勾结……
钱兴苦笑: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他已经成了阶下之囚,唯有死路一条。
罗云瑾抬起手。
簇拥在他周围的小卒们躬身退了出去,脚步声渐远。
罗云瑾拉开牢门,看着钱兴:“我只问你一件事,如果你老实交代,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如果你不能给出我想要的回答,那就只能让钱公公也尝受一下刑罚的滋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从钱公公最喜欢的铁鞋开始。”
钱兴毛骨悚然,脑子里嗡嗡一片响。
铁鞋这个刑罚他不陌生,先将特制的铁鞋放在炭火中烤热烧红,然后逼迫犯人穿上,顿时皮焦肉烂,脚底烧得滋滋响,牢室里一股脂油香。钱兴曾经用这个刑罚逼死一名御史,御史忍受不了痛苦嗷嗷大叫时,他站在一边抚掌轻笑。
他和罗云瑾共事多年,知道罗云瑾折磨人的手段有多阴狠毒辣,罗云瑾说到做得到!
心理防线被彻底击溃,钱兴身形晃了晃,瘫软在潮湿的草堆上。
他不怕死,风光了半辈子,有什么好怕的?
但是他怕死前遭受酷刑折磨。
钱兴喉咙里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咕哝,颓然地道:“罗云瑾,你想问什么?”
反正要死了,他也想死得明白。
两个时辰后。
几声刺耳的吱嘎锐响,牢室打开,罗云瑾从里面走了出来,脚步迟缓。
外面等候已久的缇骑和小卒连忙迎上前。
小卒探头探脑,往牢室里看了一眼,一具尸首面朝下倒伏在角落里,专横跋扈、权倾一时的掌印太监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在诏狱之中。
罗云瑾面色苍白,长靴踏上石阶,仰起脸,闭了闭眼睛。
小卒们去里面收拾钱兴的尸体,缇骑紧跟在他身后,看他面色白得吓人,对视了一眼,没人敢吱声,静静地站在原地,等着他发话。
许久过后,罗云瑾睁开眼睛,眸光灿灿,拔步出了牢狱,蹬鞍上马,衣袍猎猎。
缇骑们紧随其后,十几骑簇拥着他,浩浩荡荡,直奔宫城而去。
……
连日倾盆大雨,天气渐渐凉爽起来,庭前花木扶疏,搭设的竹篱花障爬满藤蔓,硕果累累满枝,罩下满廊浓阴,果实红如玛瑙,枝叶泛着油光。
满院葳蕤绿意,阶前苔青土润,曲廊树影斑驳,画帘半卷,如意流苏随风摇曳,风中送来一缕缕沁人心脾的幽香。
金兰身穿新桑色云纹地竖领折枝西番莲暗纹广袖衫,绛红襕裙,梳圆髻,戴莲花冠,腰间环佩叮当,系金莲花禁步,腕上一对赤金宝镯,倚坐在美人靠上,双手托腮,笑看朱瑄步上石阶。
他一身玄色夹袍,腰束丝绦,踏皂靴,头上戴燕居冠,手里捧了一把莲蓬,走到金兰跟前。
金兰没有起身,笑着接过他递过来的莲蓬,刚才两人比赛背书,输的人要去莲池摘莲蓬。
“拿去剥了,煮莲子羹吃。”她把莲蓬交给宫女,伸手拉朱瑄,低头看他脚上靴鞋,“你没亲自去摘吧?”
天气凉下来了,水中湿冷,蚊虫又多,他受不得凉。
朱瑄坐到她身边,笑了笑:“没有,扫墨坐船去摘的。”
金兰摸摸他手心,温暖干燥,点点头,笑问:“还继续比吗?”
朱瑄叹口气:“不敢比了,为夫输得心服口服。”
几个扇炉子煮茶的宫女笑成一团。
金兰得意地挑起下巴,拿起刚才看了一半的书,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那你就别打扰我了,愿赌服输,你看你的,别和我说话,我自自在在看一会儿书。”
今天她打算看完坊间新出的书。
朱瑄摇头失笑,另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难得今天空闲,看她靠坐在这里看书,衣裳都没换就过来陪她,她居然嫌他吵着她了。
宫人匆匆穿过前庭,踏上曲廊,走到扫墨身旁,附耳低语几句。
扫墨从他手中接过一封信,上前几步。
朱瑄撩起眼帘,看一眼扫墨,接了信细看,脸色微变。
看完信后,他唇角扯了扯,脸上闪过一丝讽刺的笑,站起身,走到金兰身旁,轻声道:“圆圆,我出去一趟。”
金兰看书看得入神,心不在焉地嗯一声,又觉得太敷衍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
“早点回来,别劳累着了。”
朱瑄笑着叹口气,揉了揉金兰的发顶,转身步下回廊。
他径自去书阁,召集人手,一道道命令吩咐下去,直忙到深夜。
第159章 捧剑
金兰看完了书,想起下午冷落了朱瑄,吩咐茶房煨一盅莲子羹,等他回来。
朱瑄这晚直到深夜都没回寝殿,她睡着了又惊醒,醒了又睡下,报时的更声透过岑寂的夜色遥遥传来,小满掀帘走进侧间,换了好几次蜡烛。
金兰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抱了起来,抱着她的人胸膛有些瘦削,身上一股熟悉的清淡沉水香。她闻惯了,这种香味让她有种很安心的感觉。
他走到拔步床前,轻轻放下她,脱掉她脚上的睡鞋,扯了锦被给她盖上,坐在床沿边,伸手拂开她颊边的发丝。
她睡意朦胧,眼睛闭着继续睡,感觉他一直坐在那里看自己,脸上不由得发热,慢慢睁开眼睛。
灯烛都撤出去了,芙蓉帐外灯火昏黄,里间光线暗沉。
金兰拉住朱瑄的手:“茶房一直熬着莲子羹,等你回来吃。”
朱瑄在黑暗中轻笑,下午那么冷淡,这会儿倒也知道装乖,脱了靴鞋,解开圆领袍系带,抬腿上床,搂住金兰:“我吃过了,以后我回来得晚的时候,你自己先睡,别一直等着。”
“也没等多久。”金兰在被子里摸索了一阵,找到朱瑄搂在自己腰间的手,盖住他的手背,“我边睡边等,做了好几个梦。”
朱瑄低头亲她的头发,在她耳边道:“接下来宫中可能不大太平,你就待在东宫,烦闷的话让扫墨带你出宫去散心,其他的地方不要去了。如果有人传召,先让扫墨去我那里报信,我没回来,你谁的话都不必听。”
金兰立刻清醒过来,想要翻身去看他:“出什么事了?”
朱瑄紧紧按着她,不许她动弹,吻了吻她耳垂,淡淡地说:“陈年旧事罢了,和东宫不相干。”
说着打了个哈欠,声音里透出深深的疲惫。
已经丑时末了,他明早肯定还是得早起。
金兰嗯一声,不想吵着朱瑄,没有多问。
一觉黑甜,翌日早上,金兰迷迷糊糊中听到身边窸窸窣窣的响动,眼睫还交缠着,手已经从被窝里钻出,准确无误地扯住朱瑄的衣袖。
朱瑄低头看她:“还早呢,你接着睡。”
金兰揉揉眼睛,扯着他的袖子不放:“我送你出去。”
朱瑄挑挑眉:“算了,你再睡儿,不然今天一天都得犯困。巳时正王女医会过来。”
王女医过来做什么?
金兰想爬起来,朱瑄按住她的肩膀:“别起来,我这就走了。”
她半梦半醒的时候格外爱撒娇,搂着他不肯放手。
小满几人捧着靴鞋、袍服等在帘外,预备伺候朱瑄换衣,听着金兰缠在朱瑄身上发姣,对视一眼,抿嘴偷笑。
外面的掌事太监看了眼墙角的莲花滴漏,没有出声催促。他们已经习以为常,太子爷作息规律,做事一丝不苟,有条有理,不喜欢临时更改计划,他说几时几刻出门就是几时几刻出门,谁都不能误了时辰,但是如果太子妃撒撒娇……那就不一样了。
帘外静悄悄的,鸦雀无声。
金兰挣扎着想起身,却舍不得离开温暖的被窝,天气凉爽下来,衾被温暖舒适。
朱瑄笑了笑,平时没什么表情的清俊脸孔上盈满愉悦的笑意,哄了她一会儿,看着她又睡下,这才起身出去梳洗。
宫人们看到他眉眼间浓得化不开的笑意,相视一笑。
太子爷心情好,他们这些跟随的近侍当差也轻省。
金兰再醒来的时候,早忘了自己撒娇的事情,吃过早膳,宫人禀报说王女医来了。
王女医照例给她请平安脉。
金兰半靠在罗汉床上,和王女医闲话家常,问她医书写得怎么样了。
王女医笑着说:“撰写医书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她有感于妇人常常因为男女大防羞于请医,导致贻误病情,而市井坊间行走于内院的女医婆等又大多是不通医理的半吊子,不仅不能救人,还草菅人命,更有甚者专门坑蒙拐骗,残害无知妇人,决心将自己所学的医术和这些年临证的病例撰写出来。
王女医并没有青史留名的抱负志向,只是觉得既然自己精通医术,又专治妇人病,不如顺手将病例详细记录下来,以供后人借鉴参考。
太子妃知道这事以后,极为赞赏,还说要帮她搜寻更多病例,到时候由东宫召工匠绘出图集,刊印成书,刻出书版送往各地书坊,让更多人可以收藏这本医书。
王女医诚惶诚恐,同时也备受鼓舞,她出身官宦之家,家中祖辈都是一代名医,自小就跟着长辈行医,长大后专为宫中贵妇请脉,来往的俱是达官贵人,并不是畏缩忸怩之人,太子妃倾情相助,她自然不会推拒,欣然应承。
她常为妇人诊治,擅长妇科病,已经整理出十几例妇科病例。
金兰眼神示意掌事女官,道:“我这里有几个聪明伶俐的宫女,不仅识文断字,还略通医理,你平日当值不得清闲,让她们帮你整理书稿。”
掌事女官很快带了四个十三四岁的宫女过来,宫女们都是一样的装束,穿圆领袍,戴纱帽,眉眼端正,举止大大方方,进退有度,规矩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