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昏君也干不出这样的事!
而且那帮文官正愁没机会洗刷他们头顶的耻辱,真派兵去文华门,完全是烈火浇油,他们不仅不会害怕,说不定还一个接一个前仆后继往前冲。
成全了他们忠义刚直的美名,他这个下令残杀大臣的皇帝却会遗臭万年!
……
司礼监传出旨意,嘉平帝下令群臣集议。
孟时回仁寿宫复命,禀报说嘉平帝无意和群臣起冲突。
周太后勃然大怒。
上一次群臣为陵墓礼制集议,她记得清清楚楚,那帮大臣固守先帝遗愿,坚持要钱太后祔葬裕陵。现在谢太傅不仅要翻出她侄子的案子,还把祔葬的陈年往事也挖出来了,儿子懦弱怕事,群臣闹一闹,他就马上妥协,这次集议之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周太后拍案而起,面容狰狞:“锦衣卫指挥使呢?金吾卫指挥使?还有陆瑛,哀家要见陆瑛!”
宫人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陆家从不插手宫闱之事。太后已经连发几道懿旨召见,陆瑛坚守岗位,告诉前去催促太监说他不能擅离职守,看不到嘉平帝的亲笔手谕,他不会入宫。
暖阁里一地狼藉,周太后知道陆瑛不会赶来,随手抄起一柄象牙扇摔在地上,怒道:“钱兴呢?”
宫人小心翼翼地道:“老娘娘……钱公公早就贬去南京了……”
周太后脸皮踌躇,胸脯剧烈起伏。
钱兴失势,现在司礼监那几个太监还没站稳脚跟,不敢贸然出手,唯一一个不怕事的罗云瑾让她打发去直殿监扫地……司礼监无人可用。
周太后揉了揉眉心:“再去乾清宫,告诉皇帝,哀家要见他!”
她只是个养尊处优的深宫女眷,唯一的依仗就是儿子嘉平帝,只要嘉平帝孝顺听话,群臣奈何不了她!
宫人应是,刚刚爬起身,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身穿锦衣的缇骑鱼贯而入,屏风外人头攒动。
周太后愣了一下,面皮青紫:“放肆!你们胆敢擅闯哀家寝殿?”
缇骑们站在角落里,没有吭声,默默让出道路,一名指挥使越众而出,上前几步,朝周太后拱手,笑道:“老娘娘恕罪,我等奉陛下之名前来捉拿孟时,事出紧急,来不及通禀,望老娘娘见谅。”
说着眼神示意身后缇骑,几名缇骑上前,大手揪住孟时的衣领,直接将人拽了出去。
周太后嘴唇哆嗦了几下,站起身,目眦欲裂:“你们竟然敢当着哀家的面如此无礼!”
指挥使笑了笑,捧出一份手谕,交给仁寿宫的宫人:“孟时涉嫌诬陷朝廷命官,陷害忠良,草菅人命,证据确凿,我等也是奉命行事,求老娘娘体谅。”
言罢,提溜着被绑了双手的孟时,扬长而去。
周太后瞪大双眸,不可置信地看着指挥使离去的背影,哆嗦着站了起来,苍老的脸上神情愤怒、屈辱,怒火翻涌而上,她眼前一黑,栽倒在脚踏上。
宫人们惊叫出声,七手八脚冲上去,扶着周太后躺回榻上。
……
武英殿。
群臣集议,嘉平帝不必参加,只需等群臣商讨出结果直接递送奏疏给他就行,但是这一次他自知理亏,心知必须先把事情压下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只能亲自出席。
几重帘幕低垂,嘉平帝靠坐在帘后里间宝榻上,外间分设座椅,内阁、六部、翰林院、五府、詹事府等高阶官员悉数到场。
谢太傅也被请到此处,他进入内殿以后,整理了一下衣冠,朝着嘉平帝的方向下拜。
嘉平帝气恼不已,没有出声。
皇太子朱瑄身着常服,坐在上首,主持集议。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和都察院都遭到弹劾,几人不好开口,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谢太傅。
元辅郑茂、次辅徐甫几人对视一眼,暗暗摇头,嘉平帝和周太后的反应无疑证实谢太傅奏疏中所说全是实情,现在事情已经传开,闹得沸沸扬扬,难堵天下悠悠之口,他们倒是有心替嘉平帝隐瞒此事,可惜已经迟了!
事到如今,只能想办法把罪责推到其他人身上,然后由“不知情”的嘉平帝惩治敢于欺上瞒下的凶犯,这样既能安抚人心,也能让皇家脸面上好看一点。
至于周太后会怎么想,大臣们并不在乎。
内阁阁老们心照不宣,几个眼神交汇间已经达成默契。
朝廷集议和朝会不同,朝会上官员们可以据理力争,唇枪舌剑,集议的目的主要是商量出一个章程,最后争执不下时,直接投票决定结果,众人没必要互相攻讦,最主要的是尽量保全自己的利益。
一双手掀开帘幕,罗云瑾从里间走了出来。
谢太傅看到他,脸上神情恍惚了一下。
他看都没看谢太傅一眼,走到朱瑄身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朱瑄颔首,示意礼官。
罗云瑾退回帘幕后。
殿前礼官唱喏,宣布集议开始。
先从薛景的案子说起。
锦衣卫办事麻利,已经将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封存的案卷找了出来,送到武英殿。
几位阁老明知供词物证没什么问题,还是装模作样地浏览了一遍。
谢太傅准备充分,道:“薛景是被诬陷的,刑部、大理寺尸位素餐,残害忠良,臣有人证物证!”
朱瑄抬了抬手。
宫人应是,转出屏风,领着一个头戴小帽的男人走进内殿。
男人举止畏缩,进了内殿以后,砰的一声重重跪在金砖地上,不敢抬头。
谢太傅道:“此人是薛景生前的亲随,薛景死前,他一直随侍左右,他知道薛景死得冤枉,逃到云南,隐姓埋名多年,才能苟活到如今。”
朱瑄问刑部官员:“你们认不认得他?”
内官让男人抬起脸,当年负责薛景案子的刑部官员全都被叫了过来,他们上前几步,仔细辨认男人,退回原位,恭敬地道:“他确实是薛景的长随,当年我们曾经审问过他,他一问三不知。”
谢太傅问男人:“圣上在此,你无需惧怕,说,你当年为什么要逃走?”
长随不懂规矩,胡乱朝殿中身着华服的重臣们磕头,道:“小的伺候大官人多年,大官人两袖清风,绝不会做收受贿赂之事!何况还是和太监同流合污?!大官人不屑和太监为伍,又怎么会和太监一起索贿?大官人死后,小的想起大官人之前好像拿到一张什么图,之后就忧心忡忡,茶饭不思,不久就出事了,小的觉得事有蹊跷,找到那张图,本来想求大官人的世交好友给看看,好替大官人伸冤,可是后来伺候大官人的长随一个接一个死于非命,小的心中害怕,不敢声张,逃去了云南……”
他说完,抹了抹眼睛,“圣上英明,我家大官人爱民如子,当地百姓都夸大官人,他真的是个好官啊!大官人子息单薄,只留下一个孙少爷,孙少爷自小聪明伶俐,获罪后流落到教坊司,没多久就病逝了……”
他忍不住哭了起来。
声音传入帘幕后,罗云瑾脸上没有半丝表情。
刑部官员一声不吭。
徐甫咳嗽了一下,问长随:“你带走的是什么图?”
长随擦了下眼角,在衣袖里掏了掏,拿出一张图纸。
图纸送到朱瑄手中,他示意工部尚书上前:“你们看看。”
工部尚书走到他跟前,接过图纸,看了几眼,心中微叹,将图纸传递给另外几位大学士,徐甫不懂图纸构造,小声问身边侍郎:“这是什么图纸?”
侍郎回答说:“阁老,这是裕陵的图纸。”
徐甫恍然大悟,摇了摇头。
薛景是工部侍郎,曾经主持修缮工程,他一定是偶然得到图纸,知道周太后收买管事太监、暗中封锁了钱太后和先帝墓室之间的通道,准备将此事禀报给嘉平帝,没想到因此遭致杀身之祸。
第162章 永生永世都只是太后
墙角的莲花滴漏发出淅淅沥沥的水花声,帷帐外一对铜鎏金镶嵌料石三足炉,香烟袅袅。
大臣们耐着性子旁听御史重新审理薛景的案子。
刑部尚书、都察院和大理寺官员脸上悻悻,站在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彼此间眼神无声交流,琢磨应该怎么推脱自己的责任。
当年曾经指认薛景索贿的太监、文书、吏胥被一个个带上武英殿。
御史喝问:“你们为何诬告薛景?”
太监们痛哭流涕,哭着说他们是被逼的,当年钱兴执掌诏狱,逼他们陷害薛景,一旦有不从者就会被杀人灭口,为了活命,他们只能昧着良心指认薛景。
御史又问审理薛景索贿一案的官员。
官员喊冤,说他们被小人所误,冤枉了薛景,但是他们在办案过程中绝没有屈打成招之事,所有审讯、留档全部合乎规程,人证、物证、证词经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几方复核,确认无误后才最后定罪,那时薛景早已经畏罪自尽。
他们秉公办理,一丝不苟,绝没有包庇小人。
薛景的案子之所以难以翻案,就在于当时确实有太监在主持工程建设时以次充好、中饱私囊,修建陵墓的管事太监贪污勒索,户部拨十万两银子,最后只有一千两真正用到了实处,刚刚修好的佛塔,一场大雨过后就倾塌了一半,薛景发现太监克扣款银,写了封奏疏弹劾管事太监,管事太监对他怀恨在心,和钱兴联手,把自己的罪责全部栽赃到薛景身上。
而钱兴卖力为周太后隐瞒陵墓之事、陷害薛景,一半是因为当时他向嘉平帝举荐僧道惹怒了周太后,急于向周太后表忠心,另一半就是薛景弹劾的管事太监正好是他的心腹。
总之,一切都是钱兴的错,是那个太监为了讨好周太后诬害薛景,误导了刑部和大理寺。
随着御史综合所有人的供词抽丝剥茧地道出事情的真相,薛景的案子终于水落石出。
朝臣们为含冤而死的薛景掬一把辛酸泪,痛骂钱兴、管事太监等人的无耻下作,不轻不重地责备三法司官员几句,绝口不提周太后和嘉平帝。
很显然,周太后才是真正的幕后指使,她得知薛景竟然敢揭露自己的丑事,授意钱兴杀了薛景,并且要薛景永世不得翻身。嘉平帝可能并不知情,后来知道实情,薛景已死,为了母亲和皇家的名声着想,他帮着周太后隐瞒实情。
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缄其口,就是因为他们发现钱兴插手案子,于是不敢深究,封存了所有案卷。
直到谢太傅捧剑入宫哭谏,弹劾周太后。
钱兴已经被贬去南京,相隔千里之遥,不过在场官员不用审问钱兴就能把实情才一个**不离十,他们甚至不需要派人去裕陵查看墓穴。
钱兴善于阿谀拍马,专门为嘉平帝和后宫宫眷做一些不光彩的事情,周太后的侄子当街打死人,案子就是钱兴压下来的。薛景得罪管事太监在先,又拿到裕陵图纸,冒犯周太后,钱兴自然不会放过他。
刑部尚书反应飞快,取下纱帽,跪地叩首:“臣疏忽大意,没能及时察觉钱兴那厮的险恶用心,致使忠良含冤而死,臣惭愧,请皇上治罪。”
事已至此,嘉平帝肯定要推出几个替罪羊出来安抚人心,薛景的案子已经传遍京师大街小巷,与其等着周太后和嘉平帝费心找人顶罪,他还不如趁机急流勇退,反正最多只是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嘉平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新君即位,首先要拿他们这几个阁老开刀,早点退出权力争夺,未必是坏事。
他跪下请罪,大理寺卿和都察院副御史等人也一起请罪。
重重帷帐之后,嘉平帝躺在软榻之上,头疼欲裂。
文书飞快记录在场诸人的供词,送到内官手中,内官掀开帷帐一角,递给罗云瑾,罗云瑾再送到嘉平帝面前。
罗云瑾走到软榻前,一袭赤红锦袍,身姿挺拔。
外面那些朝廷大员正在重审他祖父的案子,而他站在几重帷帐之后,面无表情,根本不想去听那些官员怎么互相推脱搪塞。
他亲自审问钱兴,早已经知道所有来龙去脉,今天被带上武英殿的所有证人,全是他一个一个从藏身之地找出来的。
他本该站在殿外,为祖父慷慨陈词,痛斥那些尸位素餐、浑浑噩噩的官员,痛骂为一己之私逼死祖父的周太后,诘责为包庇母亲任由内宦残害朝臣的嘉平帝……然而他知道,没有人在乎。
一旦身份暴露,官员们根本不会同情他的遭遇,朝臣们看到他就会唏嘘不已,劝他回头。
世人或许会因为他跌落尘埃对他心怀恻隐,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