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朱瑄垂眸看她,目光深沉柔和,揽着她走进灯火通明的内殿,问:“怎么想起问这个?”
漫不经心的语调。
金兰想了想,说:“我听人说你去西苑了,你是不是去那边见什么人?”
朱瑄清心寡欲,不喜欢游猎,也不喜欢宴饮,平时很少去西苑游玩,最近他更是日理万机、宵衣旰食,如果不是有什么特殊缘由,绝不会特意出宫去西苑。
宫人奉上热茶,朱瑄接在手里,递给金兰,让她拿着暖手,点点头:“一个在民间行医的大夫,院判说他虽然没在宫中供职,不过医术很高明,他为我诊过几次脉。”
金兰怔了怔,脸色微变,手中茶盏跌落在地上。
茶盏应声碎裂,滚烫的茶水溅得到处都是,左右侍立的宫人大惊失色,连忙飞扑上前。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朱瑄立刻拉开金兰,捧起她的手掌,神情紧张:“有没有烫着?疼不疼?”
他逐根检查她的手指,眉头紧皱。
金兰摇摇头,咬了咬唇,反手攥住朱瑄的手臂:“五哥,是不是太医和你说了什么?”
不然他为什么要背着人去西苑看郎中?他才刚刚登基,太医院人多口杂,所以需要避开其他人去西苑……
她脸色越来越难看,抓着朱瑄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朱瑄叹口气,唇角一扯,摇头失笑,掰开金兰的手指,拢进自己掌心里,柔声道:“没事,那位先生脾气古怪,不愿进宫,我正好出宫料理几件事情,顺路去西苑让他为我请脉。就因为没事,我才没告诉你,免得你担心。”
金兰想了想,觉得朱瑄不会当面骗自己,有些不好意思。
朱瑄低头亲她,轻笑着说:“我让扫墨把那个大夫送进宫来,你见见他?”
金兰摇头:“没事就好。”
朱瑄笑了笑,揽着她的肩膀去隔间用膳。
宫人立刻上前,收走地上碎裂的茶盏。
两人下午都吃了茶食,夜里这一顿膳房预备的是容易消化的扁食、汤面、素馅角子和荷叶羹,几碗爽口小菜。
金兰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荷叶羹,一双乌黑明媚的杏眸直勾勾地盯着朱瑄看。
朱瑄放下匙子,捏捏她的脸:“荷叶羹不好吃?”
她一直看着他,下巴都快掉进粥碗里了。
金兰摇摇头,眉宇间一股担忧之色,新鲜细嫩的荷叶切碎,滚水去掉苦涩味,加上金华火腿茸、鸡茸和高汤慢火熬煮,细润鲜浓,怎么会不好吃?
朱瑄沉默了一会儿,拿起匙子,加快速度,一碗荷叶羹很快见了底,又吃了大半碗蒸角子,放下银筷,拉住金兰的手按在自己身上,让她摸他的胸腹、胳膊:“圆圆,我真的没事,能吃能喝,活蹦乱跳。”
金兰破涕为笑,嗔道:“也不怕撑着!”
看她终于笑了,朱瑄唇角轻挑,她再不笑的话,他可能得把月牙桌上的汤羹细面全部吃完。
……
已是黄昏时候,金乌西坠,夕晖给连绵群山勾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漫山林木从碧绿到浅黄,再到火红,浓烈斑斓,飞火流丹,层林尽染,壮美绚丽。
远处山道上遥遥传来呼喝,夹杂着细碎的马蹄声,人影晃动,尘土飞扬。
几骑缇骑飞驰到近前时,谢骞的仆人壮着胆子上前拦住他们,为首的缇骑一扯缰绳,骏马扬蹄嘶鸣。
队伍的速度慢了下来,缇骑们纷纷退到山道两边,蹄声哒哒,卷起的红尘中,缓缓驰出一人一骑,一身赤色织金云肩通袖襕锦袍,戴大帽,腰佩长刀,脚上皂靴满是尘土痕迹。
谢骞骑着马上前,朝罗云瑾拱手致意:“罗统领,我等你多时了。”
罗云瑾手握缰绳,目光从谢骞家仆身上一掠而过,家仆臂上和腰上缠了麻纱。
谢骞也是一袭素服,不过脸上并无哀戚伤感,也不像平时吊儿郎当,神情庄重,连胡子都比平时服帖,轻声道:“我接到家信,已经递上辞呈,今天就启程回乡,为祖父守制,以后不知道会不会回来,临走之前,想和你道个别。”
他早就知道谢太傅活不了多久,谢太傅揭穿嘉平帝和周太后瞒着天下百姓擅动陵墓的丑事时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所以谢太傅才会回到家乡,落叶归根。他送祖父出京时的景象还历历在目,一转眼,他要回家奔丧了。
罗云瑾脸上没有半丝表情,金灿灿的夕光笼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犹如刀削的五官愈显刚硬峻挺。
谢骞淡淡一笑,道:“我乃谢家子弟,以后恐怕永无起复之日,不能照应你。不过我们家好歹家底殷实,世交亲朋俱都是诗书传家,我平时来往的老友多数在朝中为官,你若是遇到什么烦难,我或许可以帮上忙,到时候你只要给我写封信就行,不想写信就让你的人带句口信。千万别和我客气,我做不了官,闲着也是闲着。”
谢家得罪了皇家,也得罪了朝堂大半官员,他被打发去裕陵主持修墓事宜,就是同僚对他的排挤打压。现在他丁忧回家,三年之后朝堂又是另一番景象,新君即位之初是内阁变动最大的时候,他远离京师,以后想再有起色,只怕难了。
谢骞叹口气,凝望天际处熊熊燃烧的晚霞:“罗统领,保重。”
罗云瑾夹一夹马腹,黑马撒开四蹄。
谢骞收回视线,看着他从眼前驰过,嘴唇蠕动了几下,欲言又止。
罗云瑾忽然回过头,霞光融融,剑眉凤目,眸光清冷。
谢骞立刻敛去怅然之色,堆起笑脸,胡子一翘一翘的:“是不是舍不得我了?你别害臊,我懂你!”
周围的缇骑嘴角直抽。
罗云瑾撩起眼帘,淡淡地道:“让你去裕陵,是圣上的意思。”
谢骞一怔,脸上表情凝住。
罗云瑾接着说:“你在翰林院蹉跎几年,原本早就可以升迁,因为你祖父的缘故,加之你性子浮躁,吏部没有推举你,圣上那时候就注意到你了。谢骞,派遣你去裕陵修墓,正是圣上在维护你,三年守制期满,京师必有诏命。”
早在登基之前,朱瑄已经考虑过合适的内阁阁臣人选,现在的几位内阁大臣毫无建树,除了徐甫,他一个都不会挽留,谢骞就是他属意的接班人之一。诚然,谢骞身上有很多缺点,但是谢骞精明油滑,通达机变,不在意和宦官通力协作,这些是其他朝臣不具备的长处。
谢太傅的迂腐正好是悬在谢骞头顶的一把剑,朱瑄安排谢太傅入宫进谏,并不仅仅只是因为了解谢太傅的性情。
直到那天在书阁琴室见过朱瑄之后,罗云瑾才明白这一点。
谢骞呆了一呆,双手轻颤。
这一切都是皇上的安排?皇上并不在意他祖父揭发周太后,想要重用他,所以打发他去裕陵,正好让他认清同僚的嘴脸、躲过其他人的冷嘲热讽和报复?
皇上在磨砺他。
他何德何能?
黑马不耐烦地打了几个响鼻,罗云瑾扯紧缰绳,道:“回乡以后潜心读书。”
夕阳收起最后一道余晖,夜风轻拂,谢骞心神激荡,定定神,郑重地点点头:“罗统领,三年以后,你我同朝为官,我们再接着比试!”
他们未能在科举考场上分出胜负,以后他为朝官,罗云瑾掌司礼监,他们还可以继续当年没有较出高低的比赛!
罗云瑾没说什么,轻叱一声,策马离开,缇骑们立刻驱驰马匹,紧紧地跟上他,满天飞扬的沙土。
谢骞不是贪恋功名利禄之人,不过他读书多年,心中亦有自己的抱负志向,对他来说,皇上对他的信任和期望远比官位更重要。
他心里久久不能平静,目送罗云瑾一行人飞驰而去的身影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这才拨马转身,朝着远方慢慢驰去。
……
两个时辰后,罗云瑾回到京师。
属下过来禀报:“统领,皇上前些天去了一趟西苑。”
罗云瑾翻身下马,眉头轻皱。
属下接过他手里的鞭绳,道:“消息还没有传出去,您看该怎么办?要不要上疏进谏?皇上登基不久,宠信这样的人,若是朝中阁臣知道了……司礼监难辞其咎。”
罗云瑾抬脚跨上石阶,衣袍猎猎。
他应该替朱瑄瞒着……皇帝和皇后夫妻之间的事,轮不到他这个阉人插手。
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他都没有这个资格。
……
朱瑄的即位诏颁布之后,朝臣知道他准备清除滥觞的传奉官,备受鼓舞,纷纷动作起来。
第三天,六科给事中集体上疏,历数朝中传奉官的种种恶行,要求朱瑄将他们明正典刑。
监察御史、地方科道官上疏附议。
朱瑄下诏,命司礼监和六部查出冗员。
六部早就拟好了名单。
朱瑄拿到名单以后,没给传奉官反应的时间,立刻下旨,短短半个月之内,以旁门左道见宠于嘉平帝、通过内授获得官职的僧道术士、内官等一共千余人,全都遭到贬黜和降职,其余人等也被驱逐出京师,永远不许官府录用。
其中十数个曾干预朝政的僧道被斩首示众,家产入官,从犯流放。
这一番大刀阔斧的人事整治,不仅让传奉官和与他们沆瀣一气的内官无力招架,连朝中官员也都肉跳心惊,感慨朱瑄的乾纲独断。
从下诏、各部确定冗官到命司礼监、锦衣卫和刑部抓捕驱逐僧道,才不过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很显然,皇上早就有所准备,之前的几次下诏,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传奉官灰溜溜离开大内,民间百姓兴高采烈,朝官们觉得大快人心之余,明白接下来轮到内阁了。
原以为皇上温文儒雅,不会以激烈手段报复前朝旧臣,但从皇上对传奉官的处置来看,他绝不是心慈手软之人。
大批妖言惑众、专门以歪门邪道讨好权贵的奇人异士被赶出大内宫城后,整个京师都清净了不少。
至少没人给金兰送什么生子妙方了。
处理完宫中庶务,金兰终于清闲下来。
明天就是册后大典,礼部已经送来皇后的凤冠礼服,坤宁宫明间的节案和香案也安设好了,内赞、引礼的人选早就选定,掌事太监领着内官各处巡查,每一处都要检查确认好几遍,唯恐明天出一点差错。
上午的时候,杜岩禀报说扫墨回京了,宫门前的内官看着扫墨骑马进的宫门。
金兰立刻道:“拦住他,让他先来坤宁宫见我。”
她要问扫墨几句话。
杜岩应喏,派出人手,很快在长街上拦住扫墨。
不等扫墨动怒,内官笑嘻嘻地道:“公公,皇后娘娘有请。”
扫墨冷汗涔涔,跟着内官走进坤宁宫。
珠帘轻晃,内殿弥漫着一股清淡的香橼芬芳,纱帐后珠翠闪耀,人影晃动。
扫墨大气不敢出一声,跪在地坪上。
纱帘后传出金兰带笑的声音:“扫墨是不是瘦了?”
小满的声音响起:“回娘娘,确实是瘦了,还晒黑了。”
金兰已经好几个月没见着扫墨了。
朱瑄登基之后,扫墨接管锦衣卫,专为朱瑄打探消息、监视大臣,每天神出鬼没的,没人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
她含笑道:“你这些天辛苦了,听说皇上打发你去四川了?你跟随皇上日久,沉稳谨慎,忠心耿耿,皇上向来倚重你。”
扫墨满头是汗,低声道:“娘娘谬赞。”
金兰看着扫墨,唇边笑容一点一点淡去,神色微沉,示意小满:“打起帘子。”
小满应是,卷起纱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