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他声音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却如轰雷在金兰耳边炸响,震得她头晕目眩,半天说不出话。
第37章 书房
那朱瑄的生母到底是怎么死的一个身体健康的年轻妇人,儿子刚刚被册封为皇太子,转眼就命丧黄泉,怎么看都不像是意外。
金兰想问,又怕触动朱瑄的伤心事。
朱瑄凝眸望高几上的铜花觚,出了一会儿神,“我想查出我母亲的死因可是知情的人都不在了。”
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人都死了,死得干干净净。
最后一个派出去暗查生母死因的内宦莫名消失以后,朱瑄选择暂时收手,他明白,在没有真正掌权之前,他不可能查到真相。
只有等到他登基的那天,他才能为生母昭雪。
他离那个九五至尊的位子那么近,近到只有一步之遥,仿佛伸伸手就能够到但这都是假象,储君是帝王的继承人,帝王的儿子,也是帝王潜在的敌人,是其他皇子的靶子,他必须时时刻刻保持警惕,永远不能掉以轻心。
所以他假装遗忘生母,假装和其他人一样仇视郑贵妃 阿娘为他而死,他却不能为阿娘报仇雪恨,身为人子,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朱瑄闭了闭眼睛,双手紧握成拳,眸底暗流涌动,如画的眉眼里顿时添了几分阴鸷的戾气,神情阴郁。
金兰被这样的朱瑄吓了一跳。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看到朱瑄的时候,他骑在马背上,掩唇咳嗽几声,薄唇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低头看她,面如寒霜,冰清玉润,眼神也是这般阴郁冷漠,高贵如谪仙,也淡漠如谪仙,好像世间一切他都不放在心上,西苑外的人群不过是他脚下的一群蝼蚁。
“五哥”她心中酸痛,伸手抱住目光阴鸷的朱瑄。
朱瑄身形一僵,片刻后,脸上神情慢慢缓和下来,薄唇微挑“圆圆亲我一下我就不伤心了。”
金兰知道他故作轻松,抬起脸,“我真亲了”他生得这么好看,不亲白不亲嘛 说着踮起脚,飞快啄一下朱瑄的脸,不等他反应过来,又飞快放开他。
朱瑄站着没动,唇角微微上扬。
那些刻骨的仇恨阴柔的怨愤都离他远去了。
金兰继续给朱瑄打扇“那我见到郑贵妃的时候该怎么应对”
虽然郑贵妃不是害死朱瑄生母的真凶,可郑贵妃这些年确实一直在撺掇嘉平帝废掉朱瑄,昭德宫和东宫势不两立。她是皇太子妃,总会和郑贵妃打照面的。
朱瑄道“你不用怕她,有什么事都推到我身上。”
郑贵妃深受嘉平帝宠爱,骄横跋扈,横行后宫,但她其实并没有什么政治头脑和政治手腕,郑氏族人好逸恶劳,不学无术,没有出类拔萃的子弟。
金兰失笑朱瑄说的这法子未免太简单粗暴了吧
内室书房不大,但朱瑄特别仔细,哪几本书该按什么样的次序摆放,大小笔筒雕刻诗句的那一面应该朝向哪边,冬天用的绫笔、夏天用的象牙笔、水晶笔、玳瑁笔怎么分类,笔床、茶具、砚匣、书箱、画轴、挂屏、文玩、器皿、盆花怎么摆放得宜大到做隔断的落地屏风,小到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玉石,全都必须按着他的喜好摆放,一点错都不能有。
收拾了一上午才勉强收拾完。
金兰左看看右看看,完全看不出收拾整理好以后的书架和之前的书架有什么不同,难怪朱瑄说她收拾好了以后他自己还得重新收拾一遍。
杜岩捧着消暑小食进殿,金兰立刻放下扇子,亲手从捧盒里端了碗雪泡缩脾饮送到朱瑄手边,“五哥,你今天辛苦了。”
朱瑄挑眉看她,接了饮子“还好只是小书房,我外面书阁里的书更多,重新整理的话半个月也整理不完。”
金兰早就听说过朱瑄的书阁了,书阁是东宫重地,唯有朱瑄的心腹可以出入其中。据说里面收藏了几千部书,每一面书架都有整面墙那么宽那么高,朱瑄每天在书阁读书、接见属臣、学习怎么处理公务。有时候他会直接宿在书阁,那边和文华殿更近,方便他去文华殿上早课。
“我哪敢碰书阁里的书万一不小心泄露你的机密怎么办”
金兰轻轻嘟囔了一句,有些心虚。她还是知道轻重的,小书房里的书大多是常见的经史和朱瑄清闲时拿来消遣的闲书,没有什么忌讳,所以她才敢让内侍搬动。书阁是他处理庶务的地方,她进都进不了,更不会随意打发人去动里面的东西。
朱瑄笑而不语。
下午吃过饭,朱瑄带金兰去逛园子。
金兰对宫中景致的兴趣不大,逛园子的时候除了看景就是看空屋子,看多了也就不觉得稀罕了还不如宫外的庙会好玩她一边走神,一边跟着朱瑄的步子往前走,不知不觉出了回廊,路上碰见的宫女越来越少,穿青色圆领的内宦越来越多,不过看到朱瑄后都恭敬地远远避开了 朱瑄在一座重檐楼阁前停了下来“圆圆,到了。”
金兰回过神,抬眼望着眼前的阁楼。
阁楼在回廊西侧,坐北朝南,有两层,二楼回廊环绕,楼前挂有牌匾门联,门柱上篆刻了诗句,卷棚歇山顶,绿绮窗扉,金黄琉璃瓦上浮动着璀璨的日光。
朱瑄牵着金兰走进阁楼,一楼面阔五间,明间开门,菱花槅扇门隔断,屋中设有坐榻卧具。他没在一楼停留,直接拉着金兰的手上了二楼。
二楼几间房全都打通了,只以大理石架镶嵌黑漆山水人物金屏风做隔断,前后非常阔朗,二楼又高于宫墙,外面回廊未设窗玻璃,日光直直从槛窗射入室内,整间雅室空阔透亮。回廊和槛窗前挂有画帘,放下画帘可以阻挡住光线。堂前开窗,设坐凳踏板,正对着苍松古柏、绿荫匝地的园子,坐在窗前可以俯瞰园中风景,远处一汪碧波粼粼的池子,池中绿荷亭亭玉立,映得半边天色都带了几丝浅青,再过不久应该就能闻到荷花香了。
屋中设书架、书案,书架上累累的都是大部头藏书,每一格书格里错落摞了书册卷轴,书案上文房四宝齐备,经卷书籍堆叠,靠墙的地方一张画屏,紫檀如意云头纹大画案,旁边设绣墩,窗下琴桌、棋桌,另外花几、香几、屏帷、笔砚文具、琴、书、挂屏、古玩具备,陈设典雅别致。中间一道镶嵌富贵花开大屏风,屏风后设有凉榻罗汉床,四面板壁上挂满了名人山水和字画。
“这是哪里”金兰问。
朱瑄领着她走到窗前“你不是想要书房”
金兰点点头,然后吃惊地抬起头她想要一间书房,朱瑄给她一整座阁楼 “这就是你的书房,早就收拾好了你以后可以来这里看书,挥毫泼墨,鼓瑟抚琴,下棋调香随你喜欢,里面的书是杜岩看着布置的,你不喜欢可以叫他撤走,另换其他的。想看什么书,写一份书单给我。”朱瑄指指窗外不远处一座矗立在淡金色夕光里的殿宇,“那是我的书阁。”
金兰愈加惶惑,内帷外朝泾渭分明,她的书房应该在内殿,怎么能和他的书阁离得这么近 “是不是离你的书阁太近了人来人往,万一我不小心走错路”
朱瑄没让她把话说完,看她一眼“我就是想让你离我近一点。”近到在书阁里一抬头就能看到这座阁楼。
金兰不说话了,心里咕嘟咕嘟冒着泡。
杜岩和小满上了楼,一人捧一大捧供花,插在花几上的铜花觚里,问金兰“殿下看看哪里需要挪动”
以后阁楼就是自己的书房,金兰雀跃不已,指挥杜岩几人把她最近看的书都挪到阁楼里来,“五哥,这阁楼叫什么”
朱瑄看一眼牌匾和楹联,说“驰辩如涛波,摛藻如春华,这里叫摛藻阁,以前是藏书的地方。”
金兰眼神闪烁了一下,暗暗庆幸,幸好刚才看到牌匾楹联的时候没吭声,她不懂摛藻的典故。
她从书阁这头走到那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书房有了,该请老师了,我想请黄司正教我,杜岩说宫里有教授后妃的提督太监,我请谁合适”
朱瑄眸色微微一沉。
金兰没发觉,站在大画案前,一支一支取下玉笔山上的笔拿在手里试手感,又打开书格看里面的画轴,翻案头的书,发现是周易古占、黄庭经之类的书,立刻丢开手,转身,背着双手,看窗下的翘头琴桌,神情很满意的样子。
“不用请老师”朱瑄走到她身后,“我教你。”
他亲自教她他可是皇太子呀堂堂皇太子来教她读书,是不是大材小用了而且他有这个闲工夫么 金兰回头,对上朱瑄含笑的视线,两人四目相接。
窗外传来脚步声,小内官走到朱瑄身后,压低声音禀报“千岁爷,司礼监罗统领求见。”
朱瑄沉了脸,看一眼金兰,她已经转身过去背着手观赏板壁上的名人画卷,没有听见。
“我出去一会儿。”
金兰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画看,背对着他点头“殿下去忙吧。”
这么敷衍我么朱瑄唇角微挑,摇头失笑,眼神示意杜岩几人小心伺候金兰,转身出去。
杜岩和小满松了口气,相视一笑大概只有太子妃敢背对着和太子说话。
书阁外,罗云瑾一身大红彩织云肩蟒形飞鱼交领袍,束鸾带,佩腰刀,在内官的簇拥中踏进正堂,身姿笔挺,面如冠玉,站在一群微微佝偻着背的内官中间,简直是鹤立鸡群。
洗马平生最恨阉人,不咸不淡和罗云瑾寒暄几句,问“今天罗统领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罗云瑾面色冷凝,一言不发。
好大的架子洗马心中暗恨,忍气让人去内殿通禀。
不一会儿,脚步声由远及近,朱瑄头戴燕居冠,身着常服,匆匆踏进长廊,目光从罗云瑾身上一掠而过。
两人都不动声色。
第38章 启蒙老师
罗云瑾是来颁旨的。
嘉平帝任命新科进士杨寅为詹事府左司直郎,文书已经发抵六科和吏部留档,内阁和司礼监都批示过了。
左司直郎隶属詹事府左春坊,从六品,掌弹劾宫僚,纠举职事,不常设。左司直郎的职责很简单文华殿讲读完毕后,若有侍读官员独自留下奏事,他们要全部记录在案。简而言之,监督皇太子和讲读官的私下往来,约束东宫官僚言行,防止太子结交大臣,就算皇太子和讲读官只是谈论了一下天气,他也必须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呈送御前。
东宫属臣尽皆变色。
嘉平帝到底还是对朱瑄不放心,此举是在避免朝中大臣与太子建立私人关系、形成政治同盟,防止东宫威胁皇权。
众人毛骨悚然,心底冒出一股寒气。
朱瑄却面色如常,示意詹事府詹事领着杨寅去他的值房。
太监们宣完旨,有心和朱瑄说笑几句缓和一下气氛,但罗云瑾面似玄冰,跟一座冰山似的杵在那儿,他们这些跟随的人哪敢先开口说笑话啊,只能跟着一起冷着脸领了赏,告退出来。
小内官送几人出了书阁。
一名内官落在后面,和东宫内官攀谈“千岁爷新婚,我们这么上门,真是讨人嫌呢。”这两年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朱瑄心性坚韧、不可小觑,轻易不会为难东宫。
东宫内官笑着奉承“公公们是珰里的人物,深受万岁爷倚重,一年到头不得闲,小的们巴不得公公们能时常来走动。”
司礼监内官被哄得眉开眼笑,笑着问“你们都见过太子妃了是不是真的貌若天仙”
郑贵妃作梗,皇太子拖到二十多岁了还没娶正妃,从来没见他着急过,这回却为了娶太子妃大动干戈,动用了所有东宫人手,宫里人都对太子妃很好奇。
内官笑着答“太子妃是万岁爷爷和老娘娘选中的,自然秀美绝伦,明艳无俦,规矩也很好,待人很和气,笑起来跟观音似的。”
回答得滴水不漏。
说笑了一番,司礼监内官又问“听说千岁爷拜见老娘娘的时候是拉着太子妃的手进殿的”
老成稳重的皇太子也有这般小女儿态虽说太子妃比他小了六七岁,也不必这么怜爱吧 内官扑哧一声笑了“不止呢,千岁爷到哪儿都牵着太子妃的手,同出同进,同起同卧,一刻都舍不得分开,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羡煞旁人今天早上还一起整理书房,不许我们这些伺候的人进去打搅。”
几名司礼监内官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
出了东宫,司礼监内官去乾清宫复命,罗云瑾另有要务在身,带着缇骑直接出宫。
方才内官说话没有压低声音,几人的对话清晰地传进众人耳朵里,缇骑知道罗云瑾肯定也听见了,看他的目光跟看祖宗似的统领,太子和太子妃何等甜蜜恩爱,您想开点,千万顶住,别再发疯了啊小的们只有一颗脑袋,赔不起 万幸罗云瑾没有发狂,只是脸色格外阴冷。
一路相安无事,出了皇城,路过正西坊的时候,长街两旁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把道路都堵住了。
连路边店铺里的小伙计也跑到外面探头探脑四处张望,道路两旁乌压压全是人。
不等罗云瑾吩咐,早有两名缇骑骑马去查看情况。
不一会儿,缇骑去而复返,“禀统领,这些人堵在这儿是为了等翰林院谢侍读经过,他送谢太傅回乡,今天回城。人太多了,不好驱散。”
罗云瑾眉头皱得愈紧。
缇骑暗骂“怎么偏偏碰到他倒霉”
翰林院谢侍读谢骞,谢太傅之孙。此君才华横溢,声名远播,乃嘉平二十二年的头名状元。不同于胶柱鼓瑟、迂腐固执的祖父,他精明油滑,长袖善舞,是六部年轻文臣的佼佼者,不过嘉平帝嫌他性子浮躁,没有重用。去年谢太傅为太子立妃一事差点捧剑入宫,大伤嘉平帝的颜面。因担心郑贵妃报复谢太傅,谢骞苦劝祖父出京避风头。年底他告假送祖父归乡,临行前代祖父写了封奏疏托人送入乾清宫,据说嘉平帝看完以后颇受触动,赏赐谢家许多珍宝。
谢骞这一招以退为进不仅平息了嘉平帝的怒火,还成功保住了整个谢家,连盛怒的郑贵妃也无可奈何。掌印太监笃定地说,最多半年,嘉平帝肯定会重新征召谢太傅,而谢骞马上就会升官。
跟随罗云瑾的缇骑都知道,罗云瑾和谢骞关系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