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他们两一个是司礼监最年轻的秉笔太监,一个是翰林院风头最盛的侍读,经常被宦官和文官拿来作为攻击对方的由头,连嘉平帝也曾开玩笑说要让两人比试一下才学。
不过这两人都不是蠢人,从不响应其他人的怂恿,一直保持着表面上的和平,暂且相安无事。但谁都知道两人迟早有撕破脸皮的那一天,文官集团和宦官不死不休,两人前途似锦,很有可能成为各自阵营的领袖,即使没有众人的撺掇挑拨,以后也会是一对死敌。
谢骞风流倜傥,放诞不羁,据说时下市井最流行的几本话本小说都是他捉笔写就,崇拜他的人很多,听说他回城,城中百姓都跑过来看热闹,想一睹话本状元郎的真容。
罗云瑾果然如传言所说忌惮谢骞,立刻拨马转身,拐进一条巷道里。
缇骑们困惑地跟上他,心中纳罕罗云瑾虽是阉人,却一身书生孤傲脾气,什么时候怕过人太子妃他都敢打主意怎么就怕谢骞呢他昨天才明火执仗抄了一个四品大员的府邸,当着四品官的面一刀砍了人家的幕僚,手起刀落,血溅当场,四品大员吓得尿了裤子谢骞虽然名声响亮,但性子轻浮,只是个小官而已呀 他们拐进巷道不久,谢骞乘坐的绿油小轿晃晃悠悠出现在众人眼前。
等候已久的男男女女立刻欢呼着蜂拥上前,楼阁上翘首以盼的少女纷纷丢下花囊、香包、香帕等物,一时之间香风细细,如落了一场花雨。
眨眼间,轿子上落满了各色香花,轿夫身上也全是香包和花瓣,还有激动的少女拔下头上戴的金钗、银簪往轿子顶扔去,轿夫一边躲闪一边低声咒骂。
“我离京快一年,还有这么多人想着我唉,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呀”
轿子里传出一道带笑的声音,一柄高丽扇挑起帘子,帘幕启处,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孔。
人群安静了片刻,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围观的人实在太多了,车驾寸步难行,谢骞干脆让轿夫停轿,下轿步行。他五官端正,细眉长目,颌下蓄有短须,穿了身官袍,相貌并不算出众,但他举止风度翩翩,温柔多情,含笑的眸子环顾一圈,楼下楼上的少女们都兴奋地涨红了脸。
谢骞轻摇高丽扇,在年轻少女们的注视中含笑和众人示意,端的是一派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刻骨风流。
摛藻阁。
杜岩领着内官进进出出,搬运金兰从贺家带来的书本,她的箱笼很少,不一会儿就搬完了。
金兰站在窗前,抬头看着书架上累累的书册,感觉就像多了一座小金库一样。这么多世面上买不到的书以后都是她的 看她高兴,杜岩跟着凑趣,让人取出各宫送的古董玩器,“殿下觉得这鼎掐丝珐琅香炉摆在哪儿好还有这幅夏景货郎图,是前朝真迹,殿下可喜欢”他掌东宫书籍名画,对古玩很有研究。
贺家从不收藏古董,金兰不爱赏玩古物,随手挑了几样。
杜岩瞥一眼金兰看中的那几样供瓶香炉插屏,眉毛直跳太子妃的喜好和太子的不一样太子高才博洽,风雅温文,书房里的摆设以古朴雅致为主,少用金饰,多摆古铜、竹木之类的陈设,正如书中所说的心如朗月连天净,性似寒潭彻底清,明朗清净,典雅疏朗,太子妃呢她选中的几样摆设恰好都金光闪闪、花团锦簇 这要是太子见了,立马就得皱着眉头说一句俗艳
杜岩不敢多说什么,绞尽脑汁选了另外几样整根竹木挖的香炉、墨盒、笔山摆在书案上,试图补救金兰的审美意趣。
金兰收拾好自己的书房,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很满意,找了本锦囊启蒙,靠坐在床前榻上看,榻上设有软枕凉竹靠,靠着又凉快又舒服,还有一丝淡淡的甜香。她望一眼窗外,书阁静静矗立在不远处,檐角悬铃反射出一束束七彩霞光。
“太子每天几时起身几时去文华殿上早课”
杜岩躬身答“千岁爷每天寅时起身,卯时就得梳洗好,先在书阁读四书五经,巳时讲读官下朝,千岁爷前去文华殿上早课,午时回宫休息,下午习骑射、处理宫务,夜里温习功课,每天写一百大字,不论寒冬酷暑,阴晴雨雪,千岁爷从不缺课。”
金兰光是听着都觉得累,做太子好辛苦比寒窗苦读的士子还辛苦难怪朱瑄病恹恹的不过她也明白,这份辛苦是值得的。
太子出阁读书,并不仅仅只是上个学那么简单,出阁仪式隆重严肃,具有强烈的政治暗示意味,所有身领虚衔的文武大臣都得出席,立于殿前台阶上,向朱瑄行四拜礼,侍班、侍读、讲读官进殿,分东西站立,依次讲读,结束后,须叩头退出。每日讲读常仪,讲读官不得僭越。每月的三日和八日,内阁大臣必须到场参加开课仪式,参与太子讲读。
出阁读书等同于正式向天下人彰显太子的身份、确立其合法继承人地位,诸皇子中,只有太子能得到这样的礼遇。
杜岩小声说起往事“当年为了出阁读书的事,折腾了不少年呢”
朱瑄八岁册封为太子,随即又被扔进幽室幽禁。等他年满十岁时,仍然没有上学读书,整日在内宫游荡。他身边的宦官、宫人为讨好郑贵妃,引诱他耽于玩乐,没人敢劝他读书。谁敢拿书本给朱瑄,一定会遭到郑贵妃的训斥和迫害。
那些年礼部曾多次奏请皇太子出阁读书,郑贵妃从中阻挠,事情一拖再拖,等朱瑄出阁时,已经十三岁了,而那时皇帝还没决定好太子老师的人选。适逢皇帝大寿,宴席上群臣赋诗恭维皇帝,诸皇室子孙也纷纷献上自己的诗作,几位年幼的皇子大放异彩,唯独朱瑄端坐一旁,岿然不动太子已经十多岁了,还不会吟诗作赋。
朝中几位大臣实在看不下去,第二天联名推荐七八个未曾得罪郑贵妃的儒臣,逼着皇帝从中挑选,言辞极为激烈,明言假如皇帝不允,他们立马撂挑子回家当富家翁去。
皇帝不敢引起朝堂动荡,下旨命皇太子出阁,等郑贵妃从心腹钱兴口中得知此事时,大臣已经在文华殿开讲,木已成舟。
朱瑄这才得以正式接受系统的储君教育。
东宫僚属考虑到朱瑄之前没有老师教导,商议过后,决定从头教起,把十三岁的太子当成蒙童来教育。
寻常人家子弟五六岁就开蒙读书,没识字之前便有家中长辈口授诗文,太子幼年坎坷,七岁多才得以见天日,自然没人教他诗书,被册立为太子后又屡次被郑贵妃加害,朝不保夕,九死一生,性命尚且岌岌可危,更没有精力去钻研书本。加上朱瑄天生不足,体弱多病,读书的时间就更少了。等朱瑄熬到十三岁,终于能够进学读书,如果一开始就严格要求,没有基础的他难免会厌学,那就得不偿失了。
虽然从头教起一定会被郑贵妃的人耻笑,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朱瑄身份尊贵,不用进举,东宫教育,德育远远重于书本知识。
没想到第一堂课上朱瑄的表现远远超出几位老师的预料。
侍讲抽背经史,他几乎对答如流,再问大学衍义、资治通鉴、近思录、性理大全,他也能背诵,而且不管老师问什么问题,他基本能够侃侃而谈,可见他对诸子学说都有涉猎,诸如大宝箴、心箴、祖训录、贞观政要,老师念出一句,他都有自己的见解,其他天文、地理、格物、农政、世事经济,他无所不通,完全不像传说中那个体虚多病、木讷呆笨、从不拿书本的娇气太子。
老师们立刻猜到朱瑄以前从不在人前展露才华一定是惧怕郑贵妃戕害才故意藏拙,又是佩服又是感叹又是激动储君乃一国之本,太子没有被养废,实乃万幸 至于朱瑄的学识是从哪里来的,并不难猜必定是宫中有识之士认识到郑贵妃阻拦太子出阁读书的险恶用心,一直在暗中偷偷教授太子,督促太子进学。
从那时起,朝中文臣算是认可了朱瑄的储君身份,开始对他悉心培养。
朱瑄处境艰难,不论是立太子、出阁读书还是娶太子妃,都经过重重磨难。
金兰很好奇“那个教导太子的高人是谁”
朱瑄几乎是放养长大的,经历了丧母之痛后又被郑贵妃幽禁,如果是寻常孩子,早就疯疯癫癫了,他却能熟读诗书、刻苦勤学,那个教授他学识的有识之士应当是个很有见识的高人。
杜岩摇摇头“没人晓得当时东宫连一本书、一支笔都不能有,谁敢教千岁爷认字,第二天人就没了,尸首都找不着那时候没人敢教千岁爷读书。”
不论讲读官怎么试探,太子始终缄口不言,不说他的启蒙老师是谁。后来众人认为太子天赋异禀,可能是自己偷偷学的。有人异想天开,说教导朱瑄的人是他的生母,他生母放心不下他,每晚显灵在梦中教他读书。
杜岩说了几种猜测,又一一否认,最后道“还有人猜是罗统领呢他当过提督太监,掌女教书的修撰刊印,教过女官读书。”
金兰眼皮一跳。
她刚才还和朱瑄说要请提督太监来教自己他突然沉默,是不是因为这个 天地良心,日月可鉴她真不知道罗云瑾还当过掌后妃读书的提督太监呀
第39章 心机girl
东宫。
罗云瑾几人离开后,洗马忧心忡忡地道:“左司直郎杨寅是秉笔太监杨春的侄子。”
换言之,杨寅是阉党,掌印太监钱兴的走狗。
朱瑄并未将杨寅放在心上,命内宦请来春坊大学士,问:“奏请重开文华殿早读的奏折写好了?”
春坊大学士回答说:“写好了……只是不知道该什么时候递上去。”
朱瑄站在窗前,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摛藻阁上,“过两天递上去。”
春坊大学士和洗马对视一眼,迟疑地道:“就怕圣上一时恼了,反而不美。”
年前嘉平帝因为郑贵妃的几句话暂时罢了文华殿早课,东宫上下愤愤不平,朝中大臣也惊愕失色。他们知道嘉平帝性子有些拗,他刚颁了旨,朝臣不宜提出反对意见,否则他一怒之下很可能干脆连讲读官都撤了。现在嘉平帝又塞了个左司直郎监视东宫,此时不宜上疏。
朱瑄淡淡地道:“无妨,先让礼部上疏,若圣上没有下旨训斥,你们再递上折子。”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父亲。
嘉平帝喜欢一切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文臣太难驯服,他就重用宦官,遏制内阁,宦官势力膨胀,撺掇他废太子,他摇摆不定,让宦官和文官攀咬厮杀,借以掩盖他和文官集团的重重矛盾。他一年到头推病不上朝,仍然能保证不使大权旁落,他不会——至少现在不会让东宫彻底失势。就像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他刚刚任命了一个左司直郎,心里必定对东宫有几分愧疚,这是劝他重开早读的最好时机。
詹事府被嘉平帝架空,东宫属臣中没有掌握实权的朝臣,加之朱瑄这几年陆陆续续在吏部、礼部和工部观政了一段时日,威严日重,故而春坊大学士虽然心中仍有疑虑,还是恭敬地应了声是。
小内官捧着一封帖子匆匆走进书阁,拜伏在地:“千岁爷,翰林院侍读谢骞今天回京。”
洗马立刻皱紧了眉:“东宫和谢家素无往来,他怎么还往东宫送帖子?”
说起谢家洗马就一肚子气,谢太傅急躁刚烈,被钱兴利用,差点酿成大祸,他们谢家倒是没吃什么亏,还得了不少赏赐,东宫却被嘉平帝怀疑上了。要不是钱兴在宫宴上故意提了一句谢太傅给东宫送了贺礼,嘉平帝怎么会增设一个左司直郎来警告东宫?
春坊大学士道:“谢骞此人风流浪荡,性子轻浮,最讲排场,回京一定要闹出点动静。”
“别看他轻浮,这是他的聪明睿智之处。”另一名大学士和谢骞一榜同年,了解谢骞的性情,“他往日都是这个浮躁做派,特意避开东宫,反而会让圣上起疑。”
洗马若有所思。
几人商量东宫庶务,不知不觉间外边天色暗沉下来,洗马和春坊大学士告退出去,朱瑄忽然叫住几人,“杨寅是左司直郎,记录东宫侍读官言行是他职责所在,不可为难。”
众人一愣,忙躬身应是。
殿下真是策无遗算,面面俱圆。
夜凉如水,廊道里已经点起灯笼。朱瑄踏进摛藻阁,上了二楼,里面静悄悄的,金兰坐在窗前看书,烛火摇曳,映在她光洁的脸庞上,如明珠生晕,窗扉半敞,丝缕清风浮动。
朱瑄站在屏风旁,目光落在她脸上,看了许久。
屋中几名内官吃吃地笑。
金兰看完一页,抬头间看到杜岩满脸揶揄、不停朝自己眨眼睛,眼波流转,视线和朱瑄的对上,笑着站了起来,“你怎么不叫我?等多久了?”
朱瑄微笑:“我刚过来。”
金兰对杜岩道:“下次殿下来了记得提醒我。”
杜岩故作委屈模样:“小的也想提醒殿下,可是千岁爷不许小的出声,怕扰了殿下看书。”
金兰洗了手,走到朱瑄身边,抱住他胳膊。
朱瑄愣了一下,身形一僵。
金兰没撒手,拖着他往外走。
内官们同时低下了头,专心致志看脚下的道路。
朱瑄低头看金兰。
金兰抬头回望,眼睫蒲扇一样忽闪忽闪了几下,作势要松手。
朱瑄一把扣住她的手,往回拉了一下,微微用力,让她紧靠着自己。
金兰一笑,朱瑄身上有丝淡淡的墨香,很好闻。
她觉得朱瑄这种既想保持一国储君的矜持端正、又很享受自己主动亲近他、舍不得甩开自己的样子很好玩,她和谁熟悉了就会不自觉对着谁撒娇,枝玉总说她看起来规规矩矩的,其实私底下特别“烦人”,她是姐姐,被妹妹说自己爱撒娇,有点恼,端起架子不烦枝玉了,枝玉又气急败坏问她是不是生气要疏远她了……朱瑄有时候和枝玉有点像。
还说让她不要把他当孩子哄……他生气的时候明明很孩子气……
回到寝殿,吃罢饭,金兰督促朱瑄吃药,看他一口气喝了药汤,递了清茶给他漱口,拍拍他的胳膊:“五哥真乖,吃了药才能好。”
殿中内官想笑又不敢笑,忍得脸色铁青。
朱瑄失笑,抬手揉揉金兰的发顶:“我比你年长七岁。”
金兰笑着道:“你再年长也得吃药。”
内官服侍二人梳洗换衣,司寝宫女安设好衾被,放下帷帐,挪走灯烛。金兰先上了床,丰艳长发松松挽着,堆云砌墨一般,铺了半边枕衾,一身轻薄纱衣,袖子卷了起来,雪白腕上一对金灿灿的宝钏,拍拍自己身边的枕头,示意朱瑄。
朱瑄扫一眼她微微敞开的衣襟,烛火暗淡,黑暗中那一痕雪脯简直白得触目惊心……他没有多看,立刻收回了眼神,和衣躺下。
金兰偏偏不肯轻易放过他,一个翻身,整个人压到他背上,对着他耳语:“五哥,我想过了,我不要提督太监当老师,让黄司正教我就够了。”
她的长发落下来,水波一样冰凉柔滑,朱瑄闻到发间的茉莉花香,含糊地嗯一声。
金兰觉得他可能还在生气,下巴搁在他颈间,低叹一声:“其实我想请老师也是为了殿下,殿下博古通今……我只是个寻常小女子,我不多读点书,怎么能跟得上殿下?”
朱瑄在走神,听到这句,立刻清醒,翻个身,让金兰趴在自己身上,手指拂开她的长发,直直地看着她,目光锐利:“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
金兰摇了摇头,“我自己这么想的。”
朱瑄学识广博,又担负了那么多,她作为太子妃,理当刻苦勤学,早日成为一个合格的东宫主母,为他分担一二。
“我来教你。”朱瑄的手滑到金兰脖子上,按着她带进怀里,“难道在下不够格给太子妃当老师?”
金兰想了想,朱瑄学问这么好,他非要教自己,那就让他教吧,正好近水楼台,“好吧,你不嫌弃我这个学生愚笨就好……明天请你吃拜师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