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杂耍精彩纷呈,逛夜市的男女老少都围了过来。金兰抬头看一眼天色,鳞次栉比的高楼间浮起一轮明月,她拉着朱瑄的手“再逛逛铺子就回去吧。”
朱瑄问“不看了”
金兰笑着摇摇头“今天看够了。”
今天是夜市的日子,铺子还开着,金兰进店一家家逛过去,看到喜欢的就让小满买下,不一会儿几名内官就抱着、搂着、背着、担着马车后面的几口箱子转眼就装满了。她买的都是宫里少见的陈设玩器,不算什么贵重东西,胜在便宜精巧,比宫里内官监采买的要实惠得多,她预备留着年节时送人。
朱瑄出宫的次数不少,金兰觉得新奇的东西他都见过,陪她逛了一会儿,笑着打趣“这几家店都快让你搬空了。”
金兰花的是自己账上的银子,因而理直气壮,一边指挥小满搬空货架,一边道“五哥,我这是在为你俭省,要是让人采买的话,一百两银子也就能买一块鸦鹘。”
“圆圆贤惠”朱瑄笑着说,留下一大半护卫守着她,自己带着人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金兰继续逛,平常这个时辰她早就半躺在书房榻上看书了,今天逛了一天,却一点都不觉得累。她问小满“哪里有卖摩睺罗的”
小满笑着说“说到做摩睺罗的手艺,第一自然当属苏州府、杭州府的大师傅京里的就是城中许师傅家的最好,据说他在苏州府拜师学艺,学了二十年才出师,他家的摩睺罗精美如玉,种类也多,内官监的爷爷们也常去他家买好的进献老娘娘。不过那里人多”
许家的铺子正好不远,金兰道“过去看看。”
临近七夕,家家户户都要买摩睺罗,许家的摩睺罗名满京师,自然顾客盈门,店家伙计忙得满头大汗。
金兰想要亲自挑选摩睺罗,护卫簇拥着头戴眼纱遮住面孔的她进了门,腰间刀鞘在烛光中熠熠闪光。伙计精明,一眼看出他们身份不一般,忙笑着迎上前,将他们引去里面一间摆放摩睺罗的雅间,里面的客人明显比外面大堂的要少得多,伙计都是年轻清秀的半大少年。
外面大堂货架上摆放的摩睺罗大多是蜡塑、瓷塑、泥塑或是木头的,价格便宜。里面雅间里的更为精致,大小种类更多。架上琳琅满目,灯火照耀之下,每一枚都栩栩如生,神态生动,灵巧凝练,惟妙惟肖。小的摩睺罗只有指头大小,最大的高至三尺。有手持莲花的福莲童子,有憨态可掬的双狮戏球,有抱着大红鲤鱼的胖娃娃金珠、象牙、镂雕,穿红戴绿,镂金珠翠,衣褶纹理流畅细腻,精巧灵动价格也更贵。
金兰摘下眼纱,从货架这头看到那头,仔细挑选了几枚,居然足足花了三百两银子。她当然不会随身带这么多银两,护卫也没有,小满以前常跟着朱瑄出宫,留了个名号,说好第二天送钱过来,伙计恭敬地答应着,跟前跟后帮着张罗,态度极为谄媚。
几人出了雅间,一人行色匆匆,风尘仆仆,径直往许家店铺走来,目光无意间从忘了罩眼纱的金兰脸上扫过,霎时一怔,站在了原地。
护卫警觉,立刻察觉到他的失态,皱眉看过去,也怔了怔,挡住他的视线。
男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猿臂蜂腰,身材俊伟,虽然穿着一身圆领窄袖便装,但睥睨间气势不凡,一举一动隐隐带着凌人的威严气势,目光锐利,势如沉渊。
金兰光顾着低头看匣子里的摩睺罗,没有注意到男人,马车就等在阶前,她放下匣子,戴好眼纱,小满扶她上了马车。
朱瑄很快找了过来,原来他去买新鲜果子了,酥蜜饼、圆燋油、脆团、枣泥卷、糊油蒸饼都是刚做好的,干干净净装在油纸包里,他知道她的口味,亲自去买的。
金兰每样都尝了一点,最喜欢酥蜜饼,刚出油锅的酥蜜饼黄焦香酥,甘甜爽脆,她连吃了五根。
朱瑄看她喜滋滋坐在车厢里,吃得双颊鼓鼓的,笑着道“纤手搓成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无轻重,压扁佳人缠臂金。”
他念的是咏寒具的诗。
金兰却觉得他好像意有所指,拈了一根递给他,双唇上有淡淡的油光“你也吃一根”
朱瑄拉住她的手,把她揽进怀里,低头吻她。
过了好一会儿,他气喘吁吁地松开她。
金兰轻咳两声,掩好衣襟,拿起旁边的匣子,珍而重之地捧出一只巴掌大小的摩睺罗“五哥,我刚刚买的,你看这个像不像你”
朱瑄接过摩睺罗细看,象牙雕缕的少年手执书卷,临窗而立,底座是金丝绞扭而成,衣帽饰以珠翠,更衬得少年的侧影温润如玉,散发着淡淡的柔和光泽,确实和他有几分像。
他轻笑“买给我的”
金兰点点头“为了挑这个我才亲自去买的找了好久,我一见着这个就觉得像你你小时候是不是这样的”
朱瑄身形微微一僵,轻声说“不我小的时候比现在瘦”
那时的他枯瘦,苍白,阴郁,说话结巴。
金兰眼波流转,看一眼摩睺罗,再看一眼朱瑄“五哥你小时候也剃光头么”
她早就想问他了,宫里的皇子皇女小时候都是剃光头的。她很难想象朱瑄剃光头的样子,虽然他剃成光头也很好看 朱瑄眉峰微皱,看一眼金兰,她故意摆出一副求知若渴的表情,好奇地盯着他看,一脸精怪俏皮之气。他笑了笑,萦绕在心头的伤感霎时烟消云散,“没有,我很小的时候就留发了。”
金兰满脸惋惜。
朱瑄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
许家店铺,金兰一行人离去后,锦袍男人站在原地,出了一会儿神。
他气势沉稳坚毅,周身一股隐而不显的肃杀之气,旁人不敢催促,望着他的目光充满畏惧。
不一会儿,十几名侯府亲兵气喘吁吁地从街尾追了过来,冲进铺子,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侯、侯爷就是这一家了世子世子说想要这家这家的泥人”
男人嗯一声,伫立了许久。
亲兵低头擦汗,小心翼翼地问“侯爷,您看买哪些”
男人神情恍惚了刹那,回过神,扫一眼货架,随手指了指。
亲兵忙示意伙计取下那些摩睺罗。
男人举步出了铺子,蓦地又转身折返,问伙计“刚才那位穿青色直身的少年公子不知道是哪家府上”
伙计看到一屋子人高马大的亲兵,早就吓破了胆,不过脸上还是笑容满面,回答说“贵人恕罪,小的也不晓得那位公子是哪家少爷。”他们许家摩睺罗是京中一绝,常有贵客光顾,那位少年公子的家奴留下的名号是一位常替贵人采买新巧玩意的太监,少年的身份昭然若揭王孙公子,皇亲贵戚,这样的人他们得罪不起,就是衙门里的人来查问,他也什么都不知道。
男人眉峰紧皱,转身离去。
亲兵跟上他,犹豫了一会儿,笑着上前“侯爷想打听什么人”
男人不语。
亲兵悻悻地闭上嘴巴。
男人忽然沉声吩咐“留下几个人在这里守着。”
虽然看年纪不大可能不过实在太像了,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而且他们一行人看着衣饰华贵,身边的护卫个个都是高手,他不过是多看了一眼,那几个护卫已经准备拔刀了。他戎马多年,又在宫里当过值,知道那些护卫只可能是宫里的禁卫。打头的那个护卫好像还认出他的身份了他们一定是宫里的人。
亲兵应喏。
第53章 撒娇
回了大内宫城,金兰立刻叫来杜岩,问他宫里有没有什么异常。
杜岩笑着答:“殿下宽心,万事都妥帖。”
金兰松口气。
杜岩看到朱瑄手里拿了东西,快步上前想帮着拿,朱瑄没让他碰,衣裳都没换,先走到书房里,把那枚对月读书的摩睺罗放在书案上,看了一会儿,想了想,又收了起来,叫来内官吩咐:“明天送去书阁,你亲自拿着,别磕坏了。”
内官几时见他这么看重一个玩器?忙恭敬地应了。
朱瑄这才去换衣,外面的内官进屋通报,说护卫有要事禀报。他嗯一声,换了身浅褐道袍出去见护卫。
书房灯火幢幢,护卫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说:“殿下,今天太子妃殿下买摩睺罗的时候,有位相公瞥见了殿下,多看了两眼……”回宫的路上他一直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禀报这事,若是寻常登徒子,没什么好说的,说了好像是在离间太子和太子妃,可那个男人身份不一般,他不敢隐瞒。
朱瑄静静听着,面色不变。
金兰以男装打扮示人,被人看见了也没什么,只要她玩得开心就行,他要是介意这个的话,根本不会带着她出宫散心,但是护卫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立刻变了脸色。
护卫小声说:“末将觉得那个人看起来眼熟……好像是安远侯爷陆瑛。”
烛火跃动,火光闪烁了一下,光线变得暗沉。
朱瑄瞳孔一缩,撩起眼帘:“安远侯?”
护卫又回想了一遍,语气肯定:“是他,末将八年前和陆瑛同在殿前司当值,不会认错。”
说完,他察觉到房中气氛僵硬,心口一紧,低下了头。
朱瑄幽深的双眸里闪动着暗流,不过表情依然温文,示意护卫退下去。
护卫悄悄舒口气。
不一会儿,扫墨被召到书房。
朱瑄问:“安远侯回京了,京中可有什么风声?”
扫墨吃了一惊,道:“回殿下,没有……司礼监那边没有召安远侯回京的旨意,兵部的折子也没提起安远侯,五城兵马指挥司那头一直盯着,没看到安远侯进京……”
朱瑄眉峰轻蹙,手指轻叩书案。
陆瑛秘密回京,居然没有一丁点风声传出来,连消息灵通的司礼监也不知情……也难怪,陆家在京中一直很低调,府中又人口简单,陆老夫人为人稳重谨慎,不喜欢抛头露面,寻常宴会她能推就推了,京中公卿巨宦家的贵妇们知道陆家家风清正,不会无事登门自讨没趣,陆家独来独往惯了,门前冷落车马稀,陆瑛没有领兵凯旋而是独自归京,自然不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如果嘉平帝以密旨召陆瑛回京,确实可以瞒过所有人。
扫墨问:“殿下,可要派人去陆府探一探?”
朱瑄摆摆手,“不必,既然他已经回京,这两天应该有旨意下来。”
扫墨应是。
两人说着话,槅扇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朦胧的灯火越来越近。金兰身穿素色暗纹纱衫,系月华裙,挽了倭堕髻,走进书房,看到扫墨跪在地上,立刻退了出去。
朱瑄示意扫墨出去,站起身。
金兰探进半个身子,刚刚新浴出来,腮凝新荔,乌发如漆,笑着问:“没扰了你的正事吧?”
朱瑄摇摇头。
“那我进来了。”金兰接过杜岩手里的灯,走到书架前。
朱瑄走过去拿走她手中的灯台,放到花梨木高台上,“想找什么书?”
金兰站在书架前,目光上下逡巡:“写贾鲁治河的书,还有那本《黄河运河图卷》……”
朱瑄拦了一下:“今天累了一天,明天再找,不用急于一时。”
金兰笑着推他:“你先去睡吧,我一会儿就找着了,等你明天起来的时候就可以看。”
朱瑄只得去洗漱。
金兰找齐了所有的书,一本一本翻开,在提到贾鲁的部分做了记号,拿银签子别好,让内官装在书匣里,“明天就这么送到书阁去,不要随意翻动,我做了记号的。”
内官应喏。
第二天早上,金兰起身的时候,只觉浑身酸软,刚刚下地走了两步,小腿针扎一样疼。
她扶着腰走了两步,皱眉痛苦地嘶了口气。
杜岩吓了一跳,一叠声催促外边的内官去宣太医,一时人仰马翻,闹成一团。
朱瑄还没去文华殿,坐在书房里看书,听见这边响动,立刻放下书走了过来,抱起金兰送回拔步床上,蹲在她跟前:“哪里不舒服?”
昨晚他知道金兰肯定累着了,没有闹她,两人洗漱过后一会儿就睡了。
金兰捶了捶腿,苦着脸说,“五哥,我没事……昨天不觉得,逛了那么久,今天腿好疼!”说着试着动了动,可怜巴巴地道,“胳膊也疼,背也疼……浑身都疼……”
她长年待在内帷,很少出远门,昨天高兴,不知不觉就走了许多地方,一点都不觉得累,现在报应来了,动一下全身酸痛。
朱瑄皱眉,帮她脱了绣鞋,扶着她躺靠在软枕上,“今天就别出去了,让太医来看看。”
太医院的王女医擅长治妇人病,金兰一直是她照看的。东宫派人去太医院,小内官连哭带嚷地冲了进去,王女医以为出了大事,吓得连纱帽都忘了戴,急匆匆赶了过来,进了内殿,还没行礼,朱瑄沉着脸摇手示意不必,王女医心里更加忧虑,待宫人掀开纱帐,看到面色红润、粉脸桃腮的太子妃好端端地坐在拔步床里喝茶,她呆立当场。